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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盏书斋 > 橘子甜不甜[短篇合集] > 第9章 从前从前
 
从前从前,有个人说会永远爱她。

后来,没有后来。

梨子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路灯照在她头顶,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光下张牙舞爪。

偶有路人看见她奇怪的样子,也是一笑了之,只当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许是大庭广众的的确有些尴尬,梨子很快收起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周围。

若有人看着她,她便笑嘻嘻地冲那人点头。

温软的女孩子笑起来甜甜的,唇边两个酒窝让她看起来可可爱爱,一副开心地不得了的模样。

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漆黑的空间里响起“啪”的一声,下一刻屋里亮堂堂的。

她放下所有东西,然后把家里的每个地方都点亮。

灯火通明,仿佛有什么东西也挤进她的心里。

她满意地笑,进厨房忙活晚饭。

不太熟练地切蒜的时候,那蒜在她手下滑了一下,刀一下子偏了,割了她的手指甲,险险只切了一点皮,一丝丝血冒出来。

女孩子皱了下眉,“啧”了一声。

她拿指甲剪把十只手指甲剪短,又潦草擦了擦血,继续拿起刀。

随意做了几个菜摆在桌上,中间一盘红烧鱼格外明显。

她摆好碗筷,搓了搓手,冲一个房间喊:“陆简,吃饭啦!”

没有回应。

“还在写程序吗?”女孩子嘀咕。

那等等吧。

等到那盘红烧鱼凉了,房间里也没人出来。

家里一片寂静。

窗外,小区里有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马路上车鸣不绝,不远的广场里大妈们热情洋溢地跳着舞,富有节奏性的音乐响彻,随风送到耳边。

每晚准时到达的孤独和悲伤围绕着梨子。

她突然就很委屈。

“陆简,我好疼。”

眼泪砸下来,女孩子举着手指,泪眼朦胧。

“你帮我吹吹呀。”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在她身边。

没有人心疼地帮她吹。

没有人给她找创可贴。

没有人温柔地哄她“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明明刚刚不疼的。

可是现在很疼。

钻心的疼。

怎么会不疼呢?

最疼她的那个人不在了啊。

空荡荡的房子里,女孩子哭得隐忍,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说给他听。

“陆简,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鱼,你放心,我没有把厨房烧着。”

“可是,我觉得我做的一如既往的难吃。”

“呜呜呜为什么会那么难啊。”

“我不想做饭,我一点都不想做饭。”

“你不是说有你在,我这辈子都不用进厨房吗?“

女孩子吸了吸鼻子,哽咽着。

“今天上班的时候,组长又骂了我,他为什么这么凶啊,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还有小区门口李大爷的狗,它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好怕它扑过来咬我哦。”

“……”

渐渐地,她不再说话。

静默良久,女孩子抬头,脸上的泪痕明显。

她看着每一处都明亮的屋子,心却被黑暗侵蚀。

“陆简,你去哪了”

“你不要我了。”

眼泪又肆意地奔涌,模糊她的视线,她的脸庞,在她的心上大颗大颗砸着,撞击着,凿出洞来。



翌日是周末。

梨子起来时,感觉有些头疼,她捂着头,在床上缓了会儿。

阳光透过窗帘,漏了一屋子。

整个房间是温暖的橘色,对面的墙上挂着球星的海报,海报旁边是几张没有规则胡乱贴上去的女孩子的大头照。

窗户下面是一张书桌,上面收拾得整齐。只一个相框立着,男孩子笑得温柔。

梨子看着男孩子,露出一个笑来。

“早上好呀,陆简。”

她冲他招招手,歪着脑袋。

头发乱糟糟的,可女孩子的眼睛澄澈,里头好像装满了星星。

推开包厢门时,里面一众人正谈笑风生。

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人,一时都看过来。

“梨子!”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微笑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梨子来了啊,快坐快坐。”

“这都三年没见了啊,梨子还是这么可爱漂亮。”

“就是,哪像我,都长皱纹了。”

”你那是天生的吧。”

“你放屁……”

包厢里又热闹起来,一开始众人的话题都围绕着梨子,后来又有人进包厢,于是话题又绕到新来的人身上。

其实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又必须装作融入的样子。

很快,她身边坐下个人,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梨子抬起头来,看到那人时,瞳孔里闪过惊讶。

“你不是在上海”

言溪笑吟吟的:“今天回来,陪你。”

“陪我干什么啊”

“怕你孤零零的啊,小可怜。”

梨子“哼”了一声,表情却生动起来。

言溪是她的大学室友兼闺蜜。

今天是他们大学同学聚会。梨子本来非常拘谨,但现在亲密的人来了,她渐渐放松,但心里仍旧绷着一根弦。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按照聚会惯例,他们来到ktv。

看到熟悉的那几个在夜里闪着彩色光的字,梨子的心缩了一下。

下一刻,言溪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去咱就回去。”

梨子摇摇头:“没关系的。”

她攥着衣角,迈着沉重的步子跟上去。

后头言溪叹了口气。

她今晚格外沉默了。

以前那么快乐开朗的小姑娘,现在只要跟他有关的人和事,就变得敏感。

她装作坚强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终究,她翻不过陆简这页书。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这一切熟悉如当初。

言溪紧紧握着她的手,可还是能感受到她在颤抖。

她在忍,忍着不逃离。

包厢里的灯光不断变化,彩色的光从梨子脸上划过,迷了她的眼。恍惚中,有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梨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向拉她的人。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此刻脸微红。

陆简。

嗯他拉我干什么

梨子一脸迷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孩。

他微微俯身,睫毛垂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看着她。

包厢里的音乐没停,他唱着歌,深情又热烈。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一时,包厢里呼声一片。

他仍旧唱着,看着她。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音乐被暂停,他离她更进一步。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他又向她靠近一步,呼吸喷洒在她脸庞。

他低声:“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轰”,梨子的脑瓜子嗡嗡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这是……在表白

察觉到她害羞了,陆简的笑容扩大,声音更加低沉。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只这一句,最后他只唱着这一句,反反复复。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光一下一下掠过他们两个,迷离又暧昧。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快受不了了,她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于是她冲动地捂住了陆简的嘴。

碰到他柔软的嘴唇,她又一下子僵在那。

时间静止。

陆简也没料到她的举动,他盯着眼前温软的姑娘,她此刻正睁大眼睛,耳垂发红,神情紧张又无措。像只发慌的兔子,可爱极了。

见她愣愣的不撒手,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小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小姑娘,我喜欢你。”

兔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脸爆红。

霎时间,周围响起口哨声,起哄声。

“我想留在你身边。”

“好不好?”

他带着诱哄的声音,在梨子耳边炸开。

喜欢……我……吗

梨子看着他,他的神情认真,说完话后抿着唇,喉结滑动,掩饰着紧张。

从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高中,高一。

那时候还没文理分科,他们同班一年,没有多熟,也不是陌生人,就是那种在路上碰到,梨子会微笑打招呼,偶尔遇到物理化学难题会向他讨教的那种普通关系。

后来分班,联系也少了。

没想到会在大学遇见,进了一个社团。可能是因为他乡遇故人不易,他们渐渐靠近,渐渐成为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为梨子身边一直在的那个人。

他总是逗她,收集很多段子哄她开心。

他陪她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他陪她坐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看她慢悠悠喝完一杯奶茶。

他们坐过同一辆共享单车,她拉着他衣服下摆,风从耳边呼过。

他认识梨子身边所有的人,但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就像现在。

喜欢他吗?

好像……喜欢。

此刻,她的心脏怦怦跳动,仿佛要爆炸。

脑海里的烟花“嘭嘭嘭”绽放,她呼吸不畅,咬着嘴唇。

看她不说话,陆简有些慌乱。

“没关系的,现在不答应也可以……”他不敢看她了,撇过头。

下一刻,有人撞进他的怀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

她的声音闷闷的:“好。”

回忆如洪水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班的聚会,陆简却加入进来。或许,他早就收买了全班同学吧。他好像的确有这种本事,能够跟身边所有人都处得很好,明明高中的时候他性子是有些冷淡的。

想到这,她低下头笑起来。

突然,跟那年一样熟悉的音乐响起来。

“谁点的《晴天》啊快来唱啊。”

“对啊,谁会唱啊”

梨子的笑僵在脸上。

“我记得陆简喜欢这歌啊,陆简呢?陆简来没来啊”有个男生喊。

那两个字就这样在她面前被人重新提起,毫无征兆。

梨子把头低得更低,右手下意识抠着沙发边缘。

明明,明明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怕被伤到,可还是来了,为了那一点点回忆。

“哎,梨子,陆简呢?陆简怎么没来”或许是真的不知道,男生转头问梨子。

一屋子安静下来,有人拉那男生,“你别问了。”

“啊为什么不会……”男生看梨子不说话,意识到什么,“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们……那个……”男生支支吾吾,拿着话筒不知所措。

音乐还在响,很多双眼睛看向梨子,有疑惑,有惊讶,有了然,有同情。

梨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微红,可嘴角上扬。

“没事,我们……分开了。”

有知道内情的,一脚踹了男生一下:“你别说话了!”

音乐被替换成一首欢快的,声音被开大。

“我怎么知道他俩分手了我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会走到最后的……”男生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音乐里。

是啊,他们本可以走到最后的。

所有人都说,陆简和梨子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陆简的男孩子也这样对她说。

梨子,我会一直一直爱你。

后来,没有后来。

包厢里的气氛只是冷了一会儿,又开始热烈起来。

梨子却浑身发冷。

她如坐针毡,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因为她想哭。

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哭。

这个承载着他们甜蜜回忆里的地方,不能沾染上她的悲伤。

她咬着嘴唇,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可她喉咙里发出低吟。

她求救般地看向言溪。

言溪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的眼睛也红了。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它把最好的给了这个姑娘,却又残忍地把那最好的毁坏,只残留着一些碎片,无处不在地凌迟着她。

明明,他们很好的。

明明,他们可以更好的。

_

经过小区门口时,那只叫做小王的狗又冲她叫。

幸好有链子拴住它。

李大爷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梨子,吓到你了吧”

梨子摇摇头。

“你别看它叫,其实它是喜欢你哩,别人它都不叫的!”

梨子淡淡笑了笑,仍是绕着小王走。

她没看到背后李大爷叹了口气,也没看到小王一直注视着她,摇着尾巴。

进家门时,她没开灯。

开不开灯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借着外面的月光,在沙发前坐下。

本来今天晚上言溪说要陪她的,她拒绝了。

很久没响过的qq提示音提示她有信息。

“对不起。”

梨子犹豫几秒,没有回复,她将手机关闭,随意扔在哪个角落。

漆黑的空间里,她睁着眼睛,把头靠在膝盖上。

家里好像随处都是他的痕迹。

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他抽了半盒的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可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阳台上他买来的花还在,她每天都浇水,现在已经长得很好。

洗漱台上他的牙刷和她的在一个杯子里,剃须刀安静放在她的卷发棒旁边。

冰箱上他写的便利贴还在:“特殊时期不要喝冰的”,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窗帘是他买的,她喜欢的天蓝色。

脚下是他的拖鞋,比她的大很多,走起路来很容易摔跤。

陆简。

好多人都叫我忘了你。

怎么忘了你

怎么能忘了你

坐地铁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把我护在怀里。

过马路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牵我的手。

下班走出公司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你总是靠在那里等着我。

我想起你吻我时颤动的睫毛。

我想起你揉我头发时宠溺的眼神。

我想起我们吵架,你守在门口,怕我离家出走。

你出差的时候,叮嘱我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你让我晚上九点以后不要出门。

你让我包里要装好防狼喷雾电棒什么的。

你让我不要走偏僻的路,发现有人尾随就打你的电话。

你教我跆拳道,教我防身术。

我问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你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你要替我保护好你自己啊。”

可是,我的电话你不会再接了。

你真的不在我身边了。

忘了你吗?

你已经无处不在了啊。

你已经存在在我的生命里了啊。

叫我怎么忘

你叫我怎么忘

我不想哭的,可想起你的时候,眼泪它自己掉下来。

这一年里,我仍旧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在别人面前开心地笑,我怕他们提起你,又怕他们真的忘了你。

大概有人觉得我薄情寡义吧。

可是,等我露出悲伤的表情时,他们却总叫我忘记你。

我假装毫不在意你的离开,他们替你不平;我哭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可怜。

他们根本不懂。

是他们不懂。

墙上的挂钟走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光照在桌子上,蹲在沙发旁的女孩子终于动了动,她试图站起来,可腿发麻,让她栽在了沙发上。

她抬了抬腿,随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缩在沙发一角。

_

临近年关,商场里都是买年货的人。

梨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巴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两手提着东西,吃力地向前移动。

又走了几步,她提不动了,就在边上放下,喘着气揉着发红的手腕。

“需要帮忙吗?”有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梨子有片刻的愣怔,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声音。

她看见那人修长的手垂在身侧,一身西装将他精英的气质修饰得更加明显。

她呼吸更加急促,抬起头来。

触到那人善意的眼神,那张深刻的脸。

她尽量平缓内心翻涌的莫名情绪,侧过头不说话。

“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想帮你。”男人耐心地说。

前头的女孩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走得还特别快。

男人没有要赶上她的意思,只看着她倔强的背影。

梨子闷头走着,内心不断天人交战。

不生气不生气,不能生气。

不关他的事,不能迁怒。

路马上走到了头,她停下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

梨子倏地转身,伸出手。

小姑娘皱着眉头,低头等着他把东西交还给她。

他却迟迟没有递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坐我的车吧,我送你。”他的声音很低。

梨子抬头,盯了他一会后,松开了眉头,面无表情:“不必了,我不坐车。”更不坐你的车。

“你这么多东西,提回去很重的。”

她很执拗:“我说了,我不坐车。”

“为什么因为是我吗?”他不依不饶的样子,让她有些反感。

梨子不说话。

突然,周围响起叫喊声。

“死人啦死人啦!”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交警呢交警呢!”

“让一让让一让!无关人等都散开!”

“都别聚在这!!”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慌乱,不断有人向那边围过去,又有人从那圈里出来,惊慌,好奇,同情,嫌弃,有人呕吐,还有人被溅到了血匆匆忙忙去找洗手间。

梨子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地上那一滩血,鲜红,刺痛了她的眼。

有个中年男子从她身边经过:“哎呦,造孽啊,好好的年轻人被撞死了。”

一句话更让梨子的心沉下去。

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好像带着血腥味,让她浑身如坠冰窟。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沙哑:“林先生,那天,我家陆简也像这样吗?”

男人的脸僵着,说不出话。他能看见她眼里的悲愤,她哽咽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箭刺向自己。

他想阻止她说话,却又想到,他有什么资格呢?

“他也像那个人一样,躺在血泊里,被人围观着吗?他们沾上他的血,会嫌恶地呕吐吗?”

隔了很久。

“你爱的人,死了吗?”她终究说出了那个字,那个她最讨厌的字。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怨气冲天,是不是冰冷无情,还是刻薄如毒妇。

可是这一刻,她只想到那年在医院里那具破碎的,冰冷的,血肉模糊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一遍遍地道歉。

“我妹妹……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了。”

“惩罚呵。”梨子冷笑一声,“林先生,我已经很努力不殃及无辜了。我远不是那么善良的人,是她酒驾,是她犯罪,是她把陆简永远带走了。她坐牢,是她活该。就算有一天她出来了,我也不会原谅她,我没有资格替陆简原谅她。我的陆简,他那么好,他可以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他答应我要带我去云南,去西藏,去草原,他说,要和我结婚。”说到最后,她哽咽着,眼泪肆意流淌。

“我们,会结婚。”

身旁不断有人经过,看见有个姑娘在大街上哭泣,而她面前的男人低着头。

“可是,他不在了。”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会去西藏云南草原。”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我永远不会坐车,不管是谁的车,我都不会。”

“我拜托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算看到我,麻烦绕道走。”

“我一看到你们,就会替我的陆简疼。”

梨子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从他手里抢过东西,头也不回地走。

手上的东西很重,她心里的悲伤更重。

她把脸埋在围巾里,试图挡住流泪的脸。

好在有风,就算哭也没事,风会吹干。

可心怎么办呢?里头已经被洪水淹没,顺着一个洞冲刷着,洞越来越大。

那句话怎么说的

悲伤逆流成河。

这条河好长,好宽,好像永远流不尽。

梨子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她下班走到公司门口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她想。

于是她在公司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

夕阳将天空涂抹成彩色,偶有飞鸟流连。

下班的人群四处分散,她晃着腿,耐心等。

可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来。

[今天不来接我吗?]她打字发信息。

没有回应。

她又拨电话,久久没人接。

梨子撅着嘴,盯着手机通话界面。

[陆简大坏蛋!]后面是委屈的表情。

接到电话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夏季夜风吹在她脸上,她却觉得冰凉,凉透了。

她疯了似的跑,慌乱,恐惧,不敢相信。

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是陆简,一定不是我的陆简。

她慌不择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走,中间摔了很多次。

有人看见她的样子,好心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哭着说:“我……我要去第一医院……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找不到路……”

小姑娘哭起来可怜兮兮的,路人不忍心:“你坐我的车吧,我载你去。”

梨子是爬上车的,她绞着自己的手指,脸色苍白。

那位大哥开着车,不忘跟她说话:“别担心啊,咱们第一医院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家里谁在哪儿啊”

“我……我男朋友。”

“哦,男朋友啊,那更没事了,年轻人嘛,身强力壮的,受点伤很快就能恢复的。”

梨子不说话了。

一路上大哥都在安慰她,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陆简出车祸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一定很疼。

梨子狼狈地冲进医院的时候,看到地上的血。

那会不会是陆简的呢?

她不敢想,也不愿。

她只是跑着,用尽力气跑着。

前面门口有许多人,围着很多人,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乱了她的眼。

她突然就不敢走过去了。

她撑着墙壁,大口喘气。

头发乱了,膝盖被嗑破了,血把裤子的布料染红。

她只是盯着那些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转头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撑着墙壁挪动着。

这条路好长。

“你是陆简的家属吗?”

她机械点头。

“很抱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顿了一下,“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请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不,不可能。

梨子沙哑开口:“我能看看他吗?”

让我看看他,一定不会是我的陆简。

“可以。”医生让出路来。

梨子拖着步子,她呼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

每走一步,都像在凌迟。

拜托,我拜托了,不要,不要是陆简。

她攥紧手,手指甲掐进掌心,却不觉疼。

陆简,我害怕。

我害怕,我好害怕。

离床只有几步的距离,梨子停了下来。

那块白色的布下面,隐约可以看到男人修长的身体轮廓。

几乎是一瞬间,梨子就知道,那是陆简。

她站在那儿,离他几步的距离,却隔了一个世界。

她看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皮筋。

她看见床单一角,刺目的红色。

她看见他柔软的短发。

那是怎样的一瞬间呢?

心被人刺破,一抽一抽地疼。

呼吸被人夺走。

她好像要死了。

只有眼泪麻木地流,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

她攥紧心口的衣服,一步一步上前,颤颤巍巍揭开了那块布。

他的脸上都是伤,看不清模样,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眼睛紧紧闭着。

她又看他的身体,右手没了,腿血肉模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血。

她俯下身子,眼泪滴落在他残缺的身体。

她摸上他的头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浑身颤抖着,她摸着他的脸,强迫自己说出话来。

“不疼……不疼了……不疼了陆简……我……我给你吹吹……”她抽抽噎噎地,断断续续地,像他以前哄自己一样,轻轻给他吹气。

他没睁开眼睛。

他没呼吸。

她趴在床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那里不再是温暖的,只剩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哭,不停地哭。

刚开始还是隐忍的,后来就号啕大哭,整个楼层都听见一个女孩无助的哭声。

她该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办啊。

那一天,残阳如血,陆简离开人世。

那一天,夜风寒凉,梨子永失挚爱。

_

再次回到禾城,南方入骨的风钻进梨子的衣袖,顷刻之间,她便冷得抖了一下。

云父云母接过她的行李,拉过她前后左右翻看了下,嘀咕了句“瘦了”,便不再管她,留她在风中凌乱。

梨子“啧”了声,自己上车,坐在后座。

小城里过年的氛围相比之大城市更加浓厚,街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路看过去,都是熟悉的风景。

陆简,我们回家了。

这个年过得跟去年一样。

没有人会再追问她的男朋友。

大家都绝口不提。

好像陆简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

梨子仍旧能感受到亲戚们似有若无的眼神。

他们肯定私下里这样说:

“梨子还没走出来啊”

“唉,也是,好歹五六年的感情呢,那孩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梨子也可怜呐。”

“她不会就这样一直不肯接受新的感情吧”

“过几年就好了,时间一长,就忘了。”

你看,他们又逼我忘记你。

就连一向开放的云父云母看她时也欲言又止。

终于有一天,她叫住了他们。

“爸,妈,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老盯着我看。”她开诚布公,表情严肃。

云父云母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还是云母开口。

“你要是忘不掉那孩子,就忘不掉吧。”

本以为他们也是劝她的,梨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总归,你是我女儿,大不了我跟你妈养着,养一辈子。”云父坚毅地说,“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不用管,让他们嚼舌根去吧,我跟你妈,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看,这就是父母啊。

不要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健康。

梨子的眼眶湿润。

从小到大,云父云母从来没干涉过她的决定,他们不会要她成绩优秀,不会要把她拴在身边,不会要她找能赚钱的工作,找有钱的男朋友。

他们只是在那儿,在梨子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守着她。

梨子撒娇似的抱住他们,放松下来。

“谢谢爸爸妈妈。”

有一天,梨子在街上遇见陆简妈妈。

她似乎又老了一点,但看见梨子时露出熟悉的笑来。

两个陆简最爱的女人,坐在老街边老旧的木椅上,心照不宣地聊着近况,她们频繁提到同一个名字,带着回忆,带着爱意。

老街上,一群孩子在嬉闹,他们追逐着,开心大笑着,无忧无虑。

分别时,梨子看着陆简妈妈慢慢走远。她走得很慢,身子在冬日里摇晃。

突然,她停下来,转身,又向着自己走来,脚步比刚才急促,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梨子忙迎向她。

她站在梨子面前,梨子能看见她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不少。

“梨子,能不能……”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完,“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五十多岁的老人,眼窝深深。

“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几乎是在乞求,“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忘记阿简”

那一刻,梨子浑身都僵住了。

所有人都叫她忘记陆简,只有她,只有陆简妈妈,请她不要忘记自己儿子。

“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阿简。”她落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是啊,谁会记得他呢?

对于认识陆简的人来说,他只不过是他们遇见的所有人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生客栈里匆匆过客而已。他们会不断遇见新的人,然后忘却旧人。

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他。

眼前这个妇人,她孤身一人,把陆简拉扯大,把他养得优秀,阳光,温和。

她是一个母亲,当然会永远记得自己的儿子。

“阿姨,”梨子笑着,眼眶却发红,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记得陆简。”

“我也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着他。”

张爱玲曾说,忘记一个人,只需要两样东西:时间和新欢。

而梨子确定,她不会败给时间。

在一起的六年里,时间没能让他们的爱意消亡,就算以后只剩下她,她也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那么,新欢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在这个小城里,好像很容易遇见故人。

梨子打量面前的男人,尽管她支支吾吾没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却没恼。

“郭嘉林,他同桌。”

“啊”,梨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但我认识你的脸!”补救似的。

“没事,年少的时候轻狂的很,不爱理人。”他温和笑着。

“不过我倒记得你的名字。”

梨子:“嗯”

像是在回忆。

“高一的时候,他在每本书的倒数第二页左上角,都写了你的名字。”

“啊”

“他还有一本本子,有个晚自习他写了一整页你的名字。这本本子一直用到了高三。”他们一直到高三都是同桌,那本本子只写了一页,被他珍视地藏在抽屉里。

看她懵的样子,他叹息一声:“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云梨。”

“很久以前,他就喜欢你。”

这句话在梨子耳边回响,直到她回到家,迫不及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屏幕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

陆简的手机,她找了很多店才修复成现在这副样子,一直带在身边。

功能不灵敏,她按了很久才打开。

相册,一张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明媚,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快乐。

划到最后几张,照片很模糊,大概因为是偷拍的视角。

整个教室寥寥几人,女孩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教室前排,右手拿笔写着什么,安静温柔。

校门口,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芦,和身边的同学笑着,眉眼生动,马尾飞扬。

最后一张,女孩独自走在街上,天气阴沉。

看着看着,梨子心头震颤。

她最后打开备忘录,看到一个名为“梨子”的笔记。

她郑重打开。

“17岁的第一个秘密:”后面画了一个梨。

“今天她从我身边路过,好开心。”

“嗯……她物理化学的确有些差……”

“换座位,我坐她旁边,只隔了一个过道,我决定以后天天洗头,穿我最爱的球鞋。”

“学习委员为什么老是问她问题他老是碰她的手臂,是不是皮痒好小子,下次打篮球你给我等着吧!!”

“今天她奶奶去世,她在公交车上哭了。人生中第一次翘课,就想默默陪着她。会好的,摸摸头。”

“下雨,她没带伞,就这样淋着回去了。我有伞,但我想陪她淋这一场雨。希望她明天不会感冒。”

“马上文理分科了,她大概会选文科,那我就不能天天见到她了,伤心。”

“元旦晚会,我唱的《晴天》,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今天在小卖部遇见她,她竟然跟我打招呼!”

“学习很辛苦吧,都瘦了,心疼。”

“听说她要考w大,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吧。”

“只有一个月了,好怕考不上,那样我就不能在大学追她了。”

“加油!冲啊!!”

“结束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居然考上了!!!我可以和她一个大学了!!好开森!!!!”

“她在广告系。”

“我要一步一步收买她身边的人,然后一步一步留在她身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险。”

“进了戏剧社!!!”

“利用老同学的身份要到了微信。”

“她喜欢喝西瓜汁。”

“我觉得我要提前行动,我的宝藏要被别人发现了。”

“让她习惯我的存在。”

“和你一起看的夕阳好美。”

“我真的好喜欢你。”

“表白。”

“成功!!”

“牵手。”

“初吻,好软。”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宝贝。”

“别生气了。”

“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有病!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你说,只喜欢陆简。”

“陆简永远只爱云梨。”

“想你的第三天。”

“好想好想你。”

……

“毕业快乐,宝贝。”

“我们有一个家。”

“操。”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陆简,你是个男人。”

“我忍得很辛苦。”

“折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忍不住了。”

“就碰碰。”

“我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

“我觉得我要不把小王也收买了吧让它保护我的阿梨。”

……

“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许熬夜!”

“想念铺天盖地。”

“你说很想我。”

……

“想和阿梨结婚,想和你有以后。”

“我妈特别喜欢你。”

“我会守护好你。”

“把你交给我。”

……

“我真的超爱你啊。”

……

“小姑娘,我爱你哟。”

……

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年少时的喜欢不过尔尔,抵不过岁月漫长,抵不过物是人非。

不管那时多信誓旦旦,多少年后,当你再想起那个人时,可能连他的名字和模样都记不清了。

可你看,偏偏就有人跨过了时间,不顾一切,来到梨子身边。

偏偏,有人的喜欢那么绵长,深远。

破碎的手机屏幕,梨子却看清了陆简所有的爱意。

一条一条,从男孩到男人,从暗恋到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他用了好多好多年。

梨子几乎可以想象到每一个画面。

他就站在教室的一角,默默看着她。

他偷偷陪她淋过一场雨。

他在公交车上,默默给她递纸。

他为每一个擦肩而过而雀跃。

他当着全校师生,为一个女孩唱过歌。

他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她的男朋友,甚至执手一生。

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呢?

心动,欣喜,伤感,心酸,快乐,幸福……每一种感情交织成陆简的世界,一个有梨子的世界。

他深情唱着:“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啊,真的有一个人,他爱你很久很久。他笨拙地,甚至心酸地,爱了你很久很久。

她捧着手机,流着泪,心里却被爱意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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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这样说过:

“生死离别,痛的从来不是驾鹤仙去的人,而是健在的那个,像个弃儿,承受无处话凄凉的独自衰老,承受永无止息的思念,承受梦里相逢梦后终虚空的断肠。”

很多时候,人世间的生死离别,都只在一瞬。

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痛不欲生。

陆简真的是个大坏蛋。

他把梨子留在一个没有他的孤零零的世界里,承受午夜梦回的孤独和悲伤。

他的离去让她把笑脸留在外面,把眼泪埋在他们的小家。

可她又知道。

这个大坏蛋真的好爱一个叫梨子的小姑娘。

他无私的,倾尽所有的,把爱捧在她面前,让她能够靠着他给的爱过活。

是痛苦,可又甜蜜。

陆简爱她,爱世界。

那么,梨子也便继续爱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吧。

陆简大笨蛋,梨子会替你好好爱她的。

回汉城之前,梨子作为优秀校友回到一中做了一个演讲。

高三的少男少女,穿着红色的冬季校服,聚在礼堂。

他们带着年少的无畏无惧,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

快速念完枯燥无味的演讲稿,梨子拿下话筒。

“接下来,我想唱一首歌,送给一个人。”

意外情节带来全场躁动。

“周杰伦《晴天》。”

全场欢呼声响彻礼堂。

没有伴奏,梨子就这样唱了。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荡秋千

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

我怎么看不见

消失的下雨天

我好想再淋一遍”

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有个叫陆简的男孩,他怀着隐秘的心思,也像这样唱着。

现在,换我唱给你听。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18岁的陆简,我会选择等你。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我的身边从来只有你。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唱这句的时候,梨子仿佛穿越人群看见了陆简。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站在人群最后,微微笑着,眼神深邃。

是梨子心中少年最好的模样。

他嘴唇微动,跟着梨子的节奏,轻声哼唱。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梨子含泪笑着,露出他最喜欢的那种笑容。

以后,换梨子爱陆简很久很久。

陆简,晴天来了,我们永远不说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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