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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盏书斋 > 方辰童朗 > 第55章 观星
 
相较于深秋时节南江的寒冷阴湿,十一月中旬的南佛罗里达依然温暖如春。

只穿了件Thom Browne薄羊绒开衫的童朗,此时正坐在诊疗室门外的长椅上,静静等待着。他所在的地方是迈阿密巴斯科姆帕尔默眼科研究所——全球最好的眼科医院之一。

这里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最顶级的医生,和最尖端的研究成果……

但就是治不好的童朗的病。

“叔叔!你的眼睛也坏了吗?但你看起来可比我好多了。”一个约摸四岁出头的金发小男孩,正好奇地打量着身边这个亚裔青年。

小男孩身边那名举止优雅的女士,开口轻声制止了他:“Oscar!不要询问别人的隐私。”

童朗对着女人宽慰一笑,侧头看了眼Oscar。

孩子生得很漂亮,金发白肤,高鼻碧眼。只不过他左眼瞳孔中间有一个白金色的圆形变异——就像是一颗透绿的琉璃珠子里,嵌了块琥珀。

童朗皱眉:视网膜母细胞瘤?他以前见过类似病例。

可惜了。

“妈咪说,我不应该看太多电视的。这就是上帝对我的惩戒……”注意到童朗的打量,Oscar有些沮丧。

“你妈妈说得没错,小朋友确实不可以看太久电视的。”面对这个孩子,童朗似乎极有耐心。

“那叔叔你呢?你的眼睛也是因为看电视坏掉的吗?”

“不,我是因为看了太久的星星。”

“星星?很可惜,我看不清那么小的东西,但是山姆和我说,它们很美。”

“对,她很美。”

童朗说想到那个人,嘴角上扬,又挂下。

“叔叔,你不可以再看星星,就像我不再看电视一样。”

“嗯。叔叔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他再也不会去看她。

一大一小聊到一半,Oscar被护士叫了进去。

没过多久,诊疗室里传出年轻女人压抑却绝望的哭声。

“求求您!保住他的眼睛!他才这么小……”

走廊里的人,皆是神情悲怆。

好在,孩子的情绪没受到影响。

离开之前,Oscar郑重其事地跟新认识的朋友嘱托道:“叔叔!你不可以再看星星了哦!不然,妈妈会伤心的!”

童朗认真地对着孩子点了点头。

诊疗室里,阿方索医生一边查看着童朗带来的病例和材料,一边微笑着和他聊天。

“孩子们真可爱,不是吗?”

男人挑了挑眉,没接话。

“蒋,你寄过来的那几份血液样本……”

“是我姨妈、表弟、以及外婆亲妹妹的。他们都没有发病。”童朗语气平静。

“很好。昨天复查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你的情况还不错,眼底尚未发生明显病变,血管也正常。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没有佩戴遮光镜?”

“是的。有半年没有戴。”

“那可不行!强光刺激会损害视力。光明是很宝贵的,你要懂得珍惜。”阿方索医生收起笑容,表情严肃了不少。

“我……还有多久时间?”

童朗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此时的他,心里只剩急躁和焦虑。

“你第一次来面诊时,我就说过了吧?病变一旦产生,按照正常病程发展,不过几年时间视力就会完全丧失。”阿方索医生说到一半,又翻看了一遍病例,“但至于什么时候产生病变……抱歉,我无法预计。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30岁,也许是50岁,甚至直到去世那天,你都仍然能看见东西——当然,这概率很低,但我手上有过类似案例。就一个。”

无法预计。

听完这话,童朗轻轻叹了口气,道:

“了解了。请问基因检测的结果,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噢,这个可能需要半个月到2个月不等。我下周就要去大溪地度假了,不过在那之前你的事情我会安排给助理的。到时候薇诺娜会联系你,不必担心。”

结束面诊,童朗没有急着离开医院。

“他们人走了么?”

男人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遮光眼镜,一边问身后的助理。

“嗯。在分岔路口他们就跟着我们之前的那辆车走了,结果肯定是扑了个空。我保证,没人会知道您来过这里。”

“那就好。”

说完这话,童朗没忍住冷哼了一声:邢觉非啊邢觉非,你还真是执着啊。

可是,你打探得这么彻底,又有什么意义呢?

童朗不信他在调查出结果之后,会真的去告诉方辰。

毕竟,他们都了解那个女人。

从医院出来,因着阳光太刺眼,童朗还是戴上了新取来的这副遮光眼镜。

17岁的他,不喜欢戴眼镜——戴这个不帅,再说,他可是要踢球的。

而这个习惯,方辰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这半年来,在国内时童朗只能选择不戴。

男人在害怕。

害怕被人知道他的弱点。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成了这么一个懦弱无能、又胆怯卑劣的人呢?

好像是……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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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一年,童朗的印象里只有两个字,雪和雨。

漫天大雪里,方辰在考点门口被邢江来带来的人拖上了车。

“我不走,我不走!我还没考完呢,你们放开我!童朗,童朗!救救我!”

女孩将头探出车窗,对着在车后那个追赶着的男孩大声呼喊。

童朗一路狂奔,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可任他如何坚持,都赶不上前面那个汽车。

后来,方辰被人大力拉进车内,车窗关闭,他也脱力地栽倒在雪地里。

少倾,另一辆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童朗旁边。

邢江来慢条斯理地从车上走下,在他身边站定。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男子表情倨傲,“孩子。方辰到底是姓邢,所以她以后的人生,自然是由我们邢家来安排的,懂吗?”

童朗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大口喘着气:“安排……呵,逼着她按你们的想法活着,她会快乐?”

邢江来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半大孩子,不免觉得好笑:

“快乐?哈哈。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你觉得方辰是在邢家保驾护航之下,拥有安稳富足的生活来的快乐?还是跟着你吃尽苦头,却连后悔都不敢说,来的快乐?这个世界上,高级的痛苦,从来比低贱的快乐要好。”

邢江来说完就要走,但童朗还在争辩:“我会拼尽全力让她过上想要的生活。她和我在一起,怎么会后悔?”少年眼神坚定。

“你给不了她要的生活。”邢江来颇有些不耐烦,“你根本自顾不暇。”

“什么意思?”

邢江来一边低头细细理着自己的皮手套,一边道:

“你的外婆——丁丽芹,早上刚刚被送进医院。而你父亲已经在赶回国的飞机上了。听懂了吗?”

震惊之下,童朗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可惜昨天夜里它就因为没电而关机了。

他果然自顾不暇。

“你看,连养育你长大的至亲你都照顾不好,却还在这里妄想我将娇养大的外甥女放心交给你……”邢江来叹了口气,“孩子,你得学着长大。”

丢下这句话,他上车绝尘而去。

抢救室外,童朗垂着头坐着,一动不动。

一路狂奔而来,雪花将他的头发,甚至睫毛都染上了一层白霜。霜化掉,变成了水,合着眼泪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淌下。

少年得学着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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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学期,方辰请了长假。

三月初,她的校考合格证一张张地寄到了班里。十个学校,十张合格证,凭着过人的实力,方辰硬是全部拿到了手。

但没人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还有另外两个坏消息,她也没办法知道。

因为就在大家忙着做题,忙着联考,忙着冲刺,忙着焦虑的时候,方辰正被反锁在邢家卧室里。她一切与外界的通信方式都被切断,基本等于与世隔绝了。

这是囚禁。

邢江来蹲下身,看着女孩,表情哀切,但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冷酷强硬:“星星,舅舅还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所以这个月你要好好在家里想清楚:是要继续胡闹下去,还是乖乖回学校上课。”

“为什么不让我学画画?!我想考的那些学校,也是正正经经的好大学!我没给您丢脸!”

方辰想弄个明白。

“为什么?”邢江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女孩,道:“如果不是为着画画,你爸爸会去自杀吗?这些东西,就是魔鬼!它害死了你爸爸!也害死了你妈妈!都怪它!是它害死了瑛子!害死了瑛子!你懂了吗!”

这人……魔怔了?

看着舅舅扭曲的脸,方辰终于知道,自己只要在邢家一天,就再无希望。

秦月白因着方辰的事已经被邢江来责罚过一通,所以现下她能做的也只是偶尔苦口婆心地来劝一劝,却并不敢答应方辰的任何要求。

直到毛嘉欣找上门来。

秦月白在征求了邢江来的同意后,带她去见了方辰。

也就在同一天,方辰第一次松了口:她愿意回南中备考。

邢江来很高兴,但是他却不让方辰住校了;而且,上下学邢家司机都会来接送她——不过是换个方式囚禁。

但方辰还是答应了,因为毛嘉欣带来了两个消息:

“童朗他爸态度很强硬。他连高考都不能参加,非出国不可了。”

“他自己当然不愿意啊!可丁老师年前就查出来了癌症,很严重,半个月前才送去上海的大医院,听说治疗费用很高。童朗他爸拿这个要挟,你觉得他能怎么办?”

是啊,童朗能怎么办?

所以方辰要去找他,和他一起面对。

回校的第二周,她就赶上了在三月下旬才姗姗来迟的誓师大会——这是个逃出去的绝好机会。

“你想好了?真要去?”毛嘉欣一脸担忧。

方辰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道:“嗯,丁老师去世,他肯定很难受。我要去陪他。”

“干脆我也陪你一起吧!”

“不用,你还得留下来给我打掩护呢。”方辰摆手。

她之前拖累了太多了,这次,女孩想自己来。

毛嘉欣点点头。

“行。那路上小心。钱和手机你都拿着,有什么事打金丰电话!”

最后看了眼童朗空荡荡的课桌,方辰随着人群走到了操场。

半小时后,高考誓师大会开始。趁着监视她的老师都在忙别的,方辰一溜小跑,来到了操场角落里那早就勘探好的一处矮墙。

攀上墙角那个废弃的乒乓球桌,方辰将书包扔到了墙外,然后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深呼吸一口,她从墙头一跃而下。

人生第一次翻墙逃学,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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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方辰辗转到达火车站时,票早就卖完了。

“小妹,你要不去汽车站看看?那边到上海的汽车也多的!”排在身后的热心大姐给她指了条明路。

女孩马不停蹄地奔去了汽车客运站。

好在,到上海的长途汽车班次很多,选了个发车最早的,方辰终于有空坐下来喝了口水。

一小时后,她登上了由南江开往东南某省会的长途汽车。

可这趟旅途,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车开出去不过两个小时,就在省道上抛了锚;一车人在路边苦等许久,才终于盼来了辆加班过路车。

这车一路到处接客下客,走走停停,硬是开了十二个小时才到达了上海——或者说,是上海外环的某个加油站旁。

从车上下来,看着周围黑漆漆一片荒地,方辰的心开始发慌。

此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因着加油站值班的全是男员工,她便长了个心眼,没有进店,也不声张,而是找了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角落,站在柱子后躲雨。

听着异乡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四周那片无尽的黑暗,胆大包天、在无人树林里都能睡着的方辰,这次终于知道怕了。

兜里的手机早在出省那一刻起就成了废品——毛嘉欣在南江用的这个号码,没有办理省外漫游。不过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她还是用座机给童朗去了个电话,但司机当时报的地名,和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

情况很不乐观。

少倾,穿着加油站制服的几人好像终于发现了方辰,他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便踏着步子走了向了这边。

他们……要干什么?

绝望渐渐将女孩包围了起来,她紧紧地护着怀里的书包,身体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小姑娘,这个电话是不是找你的呀?他说是找个姓邢的女孩子。”

有人将手机递了过来。

是童朗!

方辰终于卸下防备,小心地接过手机。

男孩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来!五分钟!哪儿都别去啊!千万别到处跑!”

后来,直到被这人用大衣紧紧裹在怀里,方辰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你是猪吗?黑车也敢坐?!你知不知道这片有多危险?黑灯瞎火的,出事了怎么办?啊”

童朗捏着方辰的肩膀,手都气得发抖。

方辰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男孩眼窝深陷,眸子里尽是蔓延着的红血丝。丁老师已经去世三天了,但显然,这三天他都没睡过什么好觉。

方辰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准备来找他。可直到早上,她才找到了机会。

还是晚了呢。

“我也是上去了才知道的……这车中途上了好多客,连走道都睡满了人……我一路连厕所都不敢去……后来电话也用不了,我、我也很怕!但我还是要来,我要来陪你。童朗,我,我很想你!”

恐惧、委屈、激动混杂着袭上心头,方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笨蛋。”

童朗是心疼又感动,他一把将女孩抱在了怀里,良久才松开手。然后,他将她带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轿车里。

“今天这事,你还是要谢谢刘叔。”上车后,童朗指了指司机,“如果不是他有熟人跑过这条线路,你这又是换车又是换下客点的,凭我一个人不可能找得到。”

闻言,方辰乖乖巧巧地说了声:“谢谢刘叔。”

中年男人回头,呵呵一笑,道:

“应该的应该的,蒋总交代的事情,我肯定要办好的。那我们现在去……”

“去酒店吧。”童朗说完又转头对着方辰轻声道:“我外婆她……已经送去火化了。你现在先跟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方辰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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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朗将熟睡的方辰抱去房间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父亲。

蒋邦达看着儿子怀里的方辰,眼神复杂:这姑娘……对小朗倒是一片真心实意。

可惜了。

但蒋邦达还是在瞬间就收好了眼底的惋惜,他清了清嗓子,道:

“也是难为她了,一个人跑这么远。你有空带她到处玩玩吧!不过别忘了,后天要启程回南江。”

“嗯,我先送她回房间。”童朗拔腿就走,不愿多谈。

“小朗。”蒋邦达还是出声叫住了儿子。“她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在这里吧?”

“爸,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童朗抬眼看了看蒋邦达,大步进了电梯。

很久很久,蒋邦达都还站在原地,神情苦痛。

看着儿子对着这个小姑娘的紧张模样,他想起了自己和亡妻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也想起了前几天医生和他说的话。

“丁女士那边我帮您瞒了好几年,这倒没什么。但童朗这里,您难道还选择继续隐瞒下去吗?虽然这病现在没治,但早些进行检查和介入,还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您重新考虑下?”

重新考虑?说来倒是容易!

瞒着丁丽芹,不过是怕她知道了自己的遗传病,对孩子心生愧疚罢了。

但瞒着童朗……可就不止这一点意义了。

二儿子身体孱弱,根本难堪大任。如果这个大儿子再出点什么纰漏,他该怎么办?瑞邦该怎么办?

儿子的前途,瑞邦的未来,还有,那个小姑娘的去留……

蒋邦达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手握决定权的他,在今天又一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4000,视觉系码字,用爱发病。

虐完女主虐男主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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