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午后又陷入沉闷，烈阳顶在空中，夏天仿佛又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热的天气，坊间的民众称之为‘秋老虎’，我想我不该忘了这一天，八月八，我的命运即将在这里改变。
正喝着茶，太监从殿外呈来一封书信，我拆开来看，是李戎所书。上面说，鹧明十六州有外敌侵犯，他带兵去镇乱了，而侵犯的正是匈奴，这让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也许我不该多想，但近来总是心神不宁。
小倩见我皱眉，便上前为我按摩头部，我舒服地闭上眼，说道：“这五素宫没有陆然的日子，还真有些寂寞。”
“王妃若想她了，常去永春宫走动便好。”小倩总是能一语就戳穿我的话语背后之意，我有时还真有些怕她，像我一个分身体一样，能不可怕吗。
我不再说话，隐隐欲睡，却是入睡那一刹，庑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两个人，是许多人，咚咚地跑来，我睁大眼，与小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寻到庑廊上，却见一批春华宫的宫女们跑到这里来，见到我就下跪：“王妃，快随奴婢们去春华宫吧！”
“怎么了？”我问。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行了！”一个宫女大胆说道，我来不及找些官话去斥骂这宫女的话，当下已经奔向春华宫，到了那儿才发现，这里乱作了一团。
我找到这宫的尚宫，将所有太监宫女集中起来，冷然吩咐：“对外封锁消息，谁要是敢把这事透露出去半个字，小心我斩了他的脑袋！”
所有人都不敢说半个字，我吩咐小倩看住这些人，为防有人偷偷溜走。接着，我便进入太后的寝殿，那个年老的妇人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隐隐的，似有话语从她颤抖的双唇里传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撩开帘帐，对上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
“祖母，您有话要说吗？”我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她的唇，听到的却是：“康儿…康儿要将我带走…救我…”
我退开一步，环视这屋子，除却家具外，并看不到任何人，连只鬼也没有。太后脸上的惊恐已经泄露了她的罪行，康儿便是德康帝。
我应该与她一样害怕，可我却平静的很。我望着这床上的老妇人，就好像在看年老的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与她一样，在濒死的那一刻，是这幅丑陋的神情？
我不知道。
她昏过去了，只是昏过去。身子依然在颤栗，害怕不会因为她的晕昏就停止。满室的黑暗与寂静，这里显得诡异起来。
“咚咚”外头响起轻微的敲门声，小倩的声音传来：“王妃。”
“什么事？”我问。
“皇后与文公主赶来了，在殿外吵着要见太后。”小倩说。
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我不能让皇后和文公主得知太后濒死的消息，若她们知道了，那么势必会联合姬家发动兵变，李戎又去了鹧明十六州，我与青儿在宫中就危险了。
“拖延她们！”我说着从柜子里，将一件袍子撕成一条条的长条状，再用这些布条将太后的身子紧紧绑住，不然她的身子再颤抖。我拿出薄毯，盖在她身上，再放下帘帐。
庑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理理自己的衣衫，将窗子和屋门打开，随即端庄地坐在桌边，状似悠闲地饮茶。
待皇后与文公主冲进来的那一刹，我便抬眉，笑问：“太后与姐姐为何如此着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皇后已经成为太后，而床上的太后又成了太皇太后。
她们朝床上看去，帘帐只能显出太后隐隐绰绰的影子，瞧不出是死是活。文公主上前一步，要接近帘帐，我立马斥道：“太皇太后正在午睡，姐姐你可别饶了祖母的睡意！”
她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燕王妃，当这皇宫是你能一手遮天的吗？我今儿就要好好瞧瞧！”
我拦住她，笑问：“瞧什么呢，姐姐？”
她瞪了我一眼，“你心知肚明。”说着扭头对皇后示意，于是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像泼妇一样钳制住我的身子，眼看文公主就要走到床边，床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唤：“康儿…康儿…来瞧瞧你的这个女儿，再瞧瞧你的妻子！这两个孽种，以为哀家死了，现在闹成这样！”
我惊得瞪大眼睛，皇后和文公主更惊吓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祖母（母后）恕罪！”
“还不都给我滚！”是太后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待皇后和文公主落荒而逃时，我忍不住朝床那儿走去，却是听见太后说：“给我松开这些布条！哀家没那么容易死！”
这下，我开始害怕了，撩开帘子，果然瞧见了太后睁开了眼。我将绑在她身上的布条解开，她自己坐起来，喘息着：“好丫头，死大的力气，真想弄死哀家啊！”
我急忙下跪：“孙儿不敢。”
“你就给哀家跪着，别起来。”她不知是不是惩罚我，只是言语很轻微，没有惩罚的意味，但我也不敢起来。
太后良久都没有动静，我欲抬头，却听她说：“不许抬头。”
我垂首：“祖母，您还好吗？”
她笑了：“好着呢！知道哀家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哀家连亲儿子都敢杀，难道哀家还怕死？”
她开始重重地咳嗽，咳出了血，溅到地上，触目惊心的红。这般，她还是再说话：“哀家的康儿…那么无能的一个孩子，从小就是心肠好，他小时对哀家说将来要游山玩水，要走遍大燕江山…咳咳…”
我听到她话语里的哽咽，哭意。
“多傻的孩子，从来不知生在帝王家，得不到寻常人家的幸福。若没有哀家，他会坐上皇帝宝座吗？若没有哀家，他会这么无能的情况下，又不丢失大燕江山吗？”顿了会儿，她说：“若没有哀家…他也就不会死了…呵呵…哈哈…”
狂笑声，在这间屋子里震耳的响，一直很久很久，不得消散。
其实，她早已不再笑，可她的笑声却一直在我心间不停地徘徊，直到日暮，我终于抬起头，看到那个端坐在床上的老人，双眼死睁，圆寂。
我起身，伸手抚上她的眼，让她闭上眼。
这个女人一生与权力相伴，终于在死前的那一刻悔了，我看着手上的泪珠，怔怔而立。濒死的眼泪，盛满了各种情感，她用自己的泪水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一个句号。
很久很久以后，史书上说，这个女人的死也同时为大燕的江山划上了一个句号。那么新一个帝王家族会诞生在哪里？
小倩走进来，看着床上的人，问我：“王妃，现在怎么办？”
“秘不发丧！”
我将五素宫的太监宫女秘密调到春华宫这里，又将青儿和陆然接到春华宫，再嘱咐侍卫守护好春华宫，不能放走一个人，更不能放进一个人！
我在桌上写书信，青儿进来了，他盯着我的书信，全部明了。
我扭头想要安慰他，却见到他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脸，我蓦然想起太后临死前的话，我的青儿会和德康帝一样吗？向往的是自由的生活？
本欲张嘴问，却是没有那个勇气。在书信里，我将宫中的情况用暗语表达出来，再让一个心腹太监送出宫，现在只能等李家的兵来到宫中，否则，谁也不会知道我和青儿的命运会怎般！
陆然为青儿搬了个凳子，问他：“皇上，您坐会儿吧。”
青儿看了她一眼，猛然问我：“若李家来迟一步，我们会怎么样？”
我勉强地笑了笑：“并不会怎么样。”
他猛然跳下凳子，牵起陆然的手朝外走，我喊住他：“青儿！你去哪里！”
“既然不会怎么样，那我和陆然就回宫。”他说着要走，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青儿摆出皇帝架子：“还想要狗命的，就给朕滚开！”
侍卫垂首道：“皇上息怒，危急时刻，容不得奴才们听皇上的话。”
于是青儿转身，看着我：“侍卫都说是危急时刻了，王妃还要说没事吗？”
我叹气：“青儿…”
“王妃！”小倩猛然走进来，伏到我耳边说道：“李媚在宫门外，放不放她进来？”
我握拳：“竟忘了她，让她进来。”
“是。”
“谁来了？”青儿问我。
“李媚。”我说。
他便看着我，冷哼一声：“王妃，朕还是劝你一句，放谁进来都可以，唯独这个丫头，你不能放进来。”
“她还是个孩子！”我忍不住斥他，心中已是烦闷到了极致。
青儿冷冷地勾起唇角：“信不信随你。”
我嘱咐陆然将他带下去，小会儿李媚进来了，她惊恐地看着我：“王妃，这里怎么了？”
我无力一笑：“没怎么，今儿你就在这里过夜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们都在这儿过夜。”
她点点头，眼神却是看向屏风后面，转而问我：“那太皇太后呢？”
“睡着呢。”我笑得灿烂，对一个孩子，这个谎话，我自认为说的好。
好或是不好，命运不会听从你的谎话，不会因为你一句好的谎言就改变，所以，它才叫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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