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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盏书斋 > 燕歌行卫甄李戎 > 第122章 六年之后(四)
 
寅时,黑夜不过刚刚过去,天际泛着青,黎明在即。香案上的红烛燃烧殆尽,我从床上起来,穿戴梳洗之后,提着一柄灯笼轻手轻脚出去了。

我住在丫丫的旁边,她的睡眠很浅,稍微大些的声响都能将她惊醒,若她醒了那便要哭闹,让人厌烦,又束手无策。

她是东家婆婆的小孙女,父母的情况却无从得知,这府上的人也闭口不谈她的父母,所以我并不知晓。丫丫似乎太小了,又或者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父母是这府上的禁忌话题,所以她从未问过这方面的事。

穿过这座府邸,我走到前院屋舍里,不少绣女提着灯笼出来了,大家缄默,低头行走,仿若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凌晨的时光便是如此沉寂,隐隐有压抑的感觉。

我跟在众绣女身后,进入兰若坊绣房大厅,绣女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掌柜的见了我,将我引到拐角的位置,小声说道:“东家婆婆交代过了,这就是你的位置,不过你别指望有谁会教你刺绣,自己学着吧!”

我颔首:“我明白了,谢谢您。”

掌柜的不再多说,当下开始在绣房大厅里巡视起来。

我深呼吸一下,拿起一根针,穿了一根红线进去。手里捏着针,面对跟前的绣架,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放眼望去,那些绣女皆是飞针走线,来来回回地在绣架前穿梭,小会儿,一副绣品都已经起笔,花或叶,都能瞧得出原形。

可我却犯了难。

天色渐渐明亮,绣房大厅的红烛被吹灭,太阳光全数散落进来,而我的绣架上只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红花,当真丑得难以想象,更加不堪入目。

掌柜的从那头巡视到我这里来,低眉见着我的绣品,眉头紧皱:“你真的喜欢刺绣吗?我瞧你一点天赋也没有。”

我将针插|入线团上,双手摊开,掌心是茧子,我笑着说:“这双手能打仗,能做粗活,就是女红做不来。”

掌柜的瞧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大概经历过不少事情吧?一个女人怎么连西域都去过,当真是了得。好了,你好好学着吧!”

我颔首言谢,待他离去,复又拿起银针,这一次却是什么也绣不出来了。

到了中午,绣女们都去吃饭了,丫丫寻到绣房大厅,见到我,就往我怀里扑,她勾住我的脖子,有些不高兴:“我一上午都没见到你啦…你去哪里了?”

我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与丫丫之间的亲昵,惹来绣女们的偷偷注视。我淡淡一笑,说:“我一直就在这里,学着刺绣,到时给丫丫做一件漂亮的衣裳,可好?”

丫丫兴奋地瞪大眼睛:“好哇!好哇!

“那丫丫要听话,给我腾出时间来学习刺绣。”我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敛了脸色,丫丫见了撅嘴,她是不愿意的,但碍于我的脸色,最终勉强地点了头。

我放下心来,至少可以在没有丫丫的搅扰下,相对的安心学刺绣了。

一连数日,我的绣技都没有进步,停留在歪歪扭扭、不堪入目上。有一次,东家婆婆来绣房大厅巡视,见着我的作品时,冷笑嘲讽:“你说你还学什么刺绣,不如离去吧,这样的东西拿出去,平民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是那些达官贵人。”

她当着众人面的训斥我,实在让我觉得难堪,却又不能辩解,只能垂首言是。

便是这一次,东家婆婆开始让我在午饭的时间去她的书房,我并不知道她要我去干什么。有时候,我进书房了,她却不在,我便只能在书房里静静等着。

接二连三都是这般,直叫我摸不着头脑。

晚间,我提着灯笼回屋子睡觉,刚进去就听到丫丫的哭声。门口的侍女见着我回来了,谢天谢地地说:“无名,你快去吧,丫丫小姐又闹人了。”

我将灯笼递给侍女,朝里奔去,灯火下,丫丫哭红了脸,见我来了却哭得更厉害。我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尘土,温柔问道:“丫丫,告诉我,你哭什么?”

她抽抽噎噎,说:“他又欺负我啦!”

“谁?”我好奇。

她形容不出来,支支吾吾,急得暴躁:“就是那个他嘛!拽散我头发的,还抢我糖吃的…”

旁边的侍女适时插话:“就是当朝太子。”

我猛然一震,原来是姬兰。

当下,我笑了,问丫丫:“你怎么认识他的?”

丫丫睁圆了眼睛,开始回想:“有一天,奶娘带我去街上,因为我要吃糖葫芦,她带我去后街买。”

她说这话有些吃力,口齿不太清楚,奶声奶气的:“奶娘买糖葫芦,我就站在一边,然后他跑来撞到我身上,我哭闹,他就骂我没出息,说我娇生惯养。”

猛然,丫丫扭头,睁着泪眼问我:“什么叫娇生惯养?”

我一愣,只觉好笑,却又不知如何告诉她,只能胡扯:“就是说你聪明可爱的意思。”

丫丫皱眉:“他会说我聪明可爱吗?”

“会的,因为他不坏,也因为丫丫聪明可爱,所以他喜欢你这个小妹妹。”我说,简直是胡扯连篇。

姬兰那小性子,当面可以将丫丫说成娇生惯养,背后就更能说丫丫是四肢短小,大脑有病了。那张嘴,是像我的。

丫丫忽然笑了,然后凑到我耳边,悄悄说:“其实,他要是不欺负我,我也不讨厌他的。嗯…他长得蛮好看呀,比画里的公子还漂亮。”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懂什么叫漂亮呀。”

她撅嘴:“看着不烦,不就漂亮吗。”

我拍拍她的脑袋,将她洗洗,送入床上哄她入睡。侍女吹灭了一根蜡烛,屋子暗沉了许多,丫丫握住我的手,问我:“你没有亲人吗?”

“我有相公和两个儿子。”我说。

丫丫好奇了:“你有两个儿子呀?比我大吗?”

“是的,都比你大。”我拍拍她的后背,她想要问什么,却抵不住睡意来袭,沉沉而眠。

我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屋中,一个与我交好的侍女为我送了一碗白粥,我大口大口吃起来,不忘言谢。

那侍女看着我,摇头叹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这兰若坊干什么,瞧你手艺,你对刺绣真没天赋。”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碗中的白粥已经见底,我将碗交给她,嘴巴一抹,就躺在床上:“哎呀,不想那些恼人的,记得帮我吹灭蜡烛!”

侍女叹息一声,吹灭蜡烛而去。屋子里静下来,我盯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心中涌起悲哀,我思念我的六郎,几乎在六年的几千个日夜,我都想着他,念着他。即便我睡在五哥怀里,我无法想象,也无从想象,若李戎恢复记忆,知道我曾委身于姬远和五哥李非,他会怎样?

会在乎吗?他那么霸道的一个男人,也许真的会在乎。

可这一切也只是我的凭空想象罢了,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翻转个身子,闭上眼,泪珠从眼眶中落下,凄清明月相伴,终究睡去。

翌日,到了午饭时间,我照着东家婆婆的指示,去了她的书房。她依旧不在,暗沉的屋子像藏了无数秘密一样。

我走到一副绣品前,驻足观望,那上面绣着姣姣白莲,绿荷叶的衬托让那朵白莲更显娇美。

我禁不住用手去抚|摸那朵白莲,却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往里一按,猛然间,挂着绣品的那堵墙竟然打开了。

原来是个暗道。

我朝里望去,里头有烛火,声音传来:“进来罢。”

这是东家婆婆的声音,我这才安心走进去,过了狭长的甬道之后,我瞧见东家婆婆手捏银针在绣架上来回穿梭。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不好看:“你还真是笨,这么多天了,才找到这里。”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让我来书房,就是让我找到这间密室的。当下我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忙跪下:“求婆婆教我刺绣!”

她冷哼一声:“这回就聪明了?还真有够贱。”

我没有起来,亦是不会生气,东家婆婆径自绣着,我盯着她的手法,愣愣出神。她的绣法和绣房大厅里的那些绣女不一样,只觉很奇妙,看似不复杂,却眨眼间就绣出了花样。

一个时辰之后,她已经完成,是一副国色牡丹。我不由得惊叹起来,从地上起来,抓起那副绣品:“太好看了!简直像真的一样。”

东家婆婆露出了笑容,却是转瞬而逝:“少巴结我了,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刺绣?”

我一愣,低眉:“只是兴趣。”

“兴趣?”她冷笑:“即使我老了,你也不该拿我当三岁小孩骗。况且,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你一点也不喜欢刺绣。”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实话,但我想,我如今的身份实在太过诡异,若告诉了她,也是为兰若坊添一份麻烦罢了。

这般,我思量了一番,才说:“我想进宫。”

东家婆婆明显愣住了,看了看我的脸,哈哈大笑:“什么?你要进宫?怎么,你也贪图宫中的荣华富贵吗?或者你想麻雀变凤凰,进入樊笼所?”

“不,我只是想去找回一个人,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我说。

东家婆婆从椅子上起来,她走到一边,吹灭了蜡烛,一根一根地吹灭,直到所有的蜡烛都灭了。

本以为屋子会黑下来,谁知这屋顶竟然有阳光照来,还有阵阵花香,我实在搞不懂这间密室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东家婆婆按了一个机关,又一道门打开,原来密室里套着密室。她领我走进去,黑乎乎的屋子,直到她点亮了蜡烛,我才看清来这地方。

才看清,我就愣住了。

正对着我的,竟然是一件皇后凤装,从头戴到衣裳,都那么华美。

我诧异地看着她:“婆婆,你究竟是谁?”

她没有理睬我,而是伸手抚上那凤装,一寸一寸的摸,陷入了沉长的回忆中。话语也开始打开:“这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我自己的嫁衣,圣旨上明明写着要我嫁给德康帝,所以我满心欢喜,因为我恋慕那个男人,不是因为他的权势,只是因为他温和的笑容。”

我顿然愣住,她也是喜欢德康帝的女人?若她知道我是德康帝的女儿时,又会作何感想,但目前看来,我并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东家婆婆见我不做声,说:“怎么,你以为我老了糊涂了?开始做白日梦?”

“不敢。”我说。

她说:“当年我进宫的心情就和你现在一样,那么急切,那么盼望。”

“但是您没有进宫,这是为什么呢?”我问,有些害怕,因为我害怕触痛了她不好的回忆。

的确,她怒了,但不是冲着我而怒:“是我那可恶的姐姐,她顶替着我的名嫁入宫中,做了皇后!”

我想了想,若我没有猜错,她口中姐姐便是文公主的母亲了。没想到六年后,竟然能让我知道这样一件往事。

“婆婆,您别气,大燕已经亡国了。”我说:“也许这真是您的福气,让您免受亡国之苦。”

“不!你懂什么!”她皱眉相对:“我心中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恨,一直不得消散,你知道我爹娘有多可恶吗,就是因为他们说我没有姐姐漂亮,说我入宫会不得宠,所以才将我和姐姐的身份调换,让我顶着那个贱|人的名活了一生!”

她是真的很恨文公主的母亲,那个恶毒的皇后,我也见识过。当年在宫中,她和文公主百般刁难我,只是,我不会去恨。

东家婆婆平复了情绪,猛然抓住我的手,我一惊,却听她说:“我要送你入宫!”

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那贱|人的女儿现在是东泽的皇后,我要你进宫,潜伏到她们身边,我要通过你来报复她们!”她越说越激动,嘴角的笑容狰狞,握痛了我的手。

这样的她,让我想起了太后,那个对权力近乎痴狂的女人,临死前都不忘抱着自己的权利不放手。

一如东家婆婆,对恨如此执着。

我垂眉:“婆婆,你何必让仇恨缠绕心间,来折磨自己呢?你大可以忘记过去,好好地过活,不好吗?”

东家婆婆瞪着我:“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这生多么窝气吗!那个可恶的女人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德康,他没有看过我一眼,从来都没有!都是那个女人的抢走了我的幸福!”

我叹气:“幸福并不是谁能抢走的,要靠自己。”顿了会儿,我又说:“而且你的姐姐也从未得过德康帝的爱。”

东家婆婆瞧着我:“你知道什么?”

我说:“我游历四方,对大燕的事也知道些。德康帝爱的是那位东夷美女。”

“东安若兰,是她吗?”东家婆婆说。

我点头:“是她。”我的母亲。

东家婆婆握紧拳头:“我管不到东安若兰,我只管我那可恶的姐姐!若我进宫了,没准德康帝爱的就是我,而不是东安若兰!”

真是痴妄的女子,爱得深,便恨得深。因为她得不到,所以她才把皇后之位和德康帝想得那么好,若她得到了皇后之位和德康帝,只怕又是另翻心境了。

我缄默,她也平定下来,松开我的手,理理自己的衣裳。

“我教你如何绣皇后凤装,春初的那种选宫女,我必然让你脱颖而出!”她坚定地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心中叹气,却是点头应允:“如此,便要多谢婆婆了。”

东家婆婆亲自教我刺绣,我便不用去绣房大厅,每天天未亮跟着她学到深夜子时,这时才能去睡觉。

往往回去的时候,便能瞧见丫丫睡在我床上,侍女小声说道:“寻了你一天,不见你的踪影,就跑到这屋里等你。”

我的心顿时软下来,轻轻地将她抱起来:“今晚让她和我睡吧。”

侍女一愣,有些为难:“这要东家婆婆发现了,可怎么办?”

“你不说就好拉!”我笑起来:“再说了,我帮你看丫丫,你不是能轻松些?去吧。”

侍女答应下来,她告退,我将丫丫放在床里。自己解开扣子,草草地洗了下,便钻进被窝里,丫丫本能地钻到我怀里来。

我看了看她,想起了我的念儿,也想起了青儿。曾经青儿六岁大的时候,就爱往我怀里钻,现在他应该快十三四岁了,我却依旧不知道他的踪迹。

想起曾经走过的黄沙之地,长河落日圆,那种萧杀之景,我的青儿是否也曾走过?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咬住被子,将所有的声音和苦楚都吞咽下去。屋外的明月圆又圆,凄清之光,让人不寒而栗,所有的悲伤都在这月光里,无限延长。

春初近了,我的锈技进步了不少,但和东家婆婆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她拿进一捆布进来,是上好的大红料子,对着我说:“现在你绣一件凤装给我瞧瞧。”

我有些诧异:“这要绣好了,怎么也得很久吧,会赶不上春初的。”

她勾起唇角:“人都是要逼迫的,不逼迫就激发不出自己的潜能,现在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你必须绣好这件凤装。这十五天内,你不许离开这里。”

“那丫丫怎么办?她总是找我。”我说。

“你就别管她,趁现在赶紧绣,每日三餐我会叫人给你送进来。”她说着,不给人商量的余地,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远离,屋门被关起来。那是一堵厚实的墙,关起来的时候,屋子像监牢一般。

我捏着手里的银针,怅然而望,最终深吸一口气,穿线,走针。

大红布匹被裁剪出了轮廓,我用红线一针一针地缝,每走一次针,时光便消逝一分。我想,正如东家婆婆说的那样,我若不逼迫自己,那么我永远都不可能进入宫中。

思及此,我加快了手中的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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