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张先生！”进了大厅，蓝寒崧行礼。
张启明点了点头, 开口道：“如今你先生已不在世上了, 将真相告诉我吧。”
蓝寒崧先是吃了一惊, 又故作镇定：“张先生说笑了，那日所说, 便是真相。”
“莫再诓我！以你的为人, 怎会准那妖精吃了靖翎的字去！退一万步, 即便是食字为生的妖精吃了，又为何只吃了半个字便停下！”张启明加重了声音。
蓝寒崧见瞒不过去了, 便轻轻开口，只说了一句：“书妖并未食师兄的字。那卷轴本就少写了半字。”
张启明轻轻点头：“我便猜到如此。那日为何不澄清真相？”
“养了书妖是真, 无可辩驳。靖翎师兄的才能本就在我之上, 又是真心喜爱书法。他可以认真的写上一辈子字，我却做不到如此投入。当日先生已是抱恙在身, 若说出真相, 只会令先生忧心, 病情加重, 不如我一人应承下来，即保全了先生的身体，又成全了师兄的仕途, 一举两得。”蓝寒崧一口气说完, 饮了口茶。
张启明却生气的拍响了桌子：“怎可如此姑息这般恶行！”
“张先生莫恼，师兄这般行为，只因他深深沉迷书法, 愿意为了写字不顾一切。我却是没有如此毅力的。师兄这三年，并未靠书法追名逐利，而是与先生在世时一般，无视这些身外之物，一味精进自己的书法。这便是最适合周氏书法的传人了。”
说罢，蓝寒崧起身走到张启明身前跪下：“还请张先生应我一事，万不可将此事公布于众，师兄是周氏书法的唯一传人。这事如若传了出去，坏了师兄名誉，故去先生的衣钵也无人可继了！还请张先生三思！”
听了蓝寒崧这般说辞，张启明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便起身离开了。
送走了张先生，蓝寒崧回到书房，孤坐在房中发呆。
他坐在桌前，回想起自己曾在众乐书院对豆豆说过的话。
“书生之命运大体如此，莫要伤怀，以后每日我都临几张古本予你大快朵颐可好？直到有天再写不出美味佳肴，你便离去，也无需难过，不过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罢了。”
……
想到这里，不禁伤怀，研墨铺纸，写起了欧阳询的《化度寺碑》。写毕，吩咐小五悄悄将这写好的字送去众乐书院的藏书阁，不可与人知道。
小五心领神会，拿着字，上了乌龟山。到了众乐书院门外，请门房喊了书院的小厮出来，将字交给小厮，又在他手中放了些碎银子，嘱咐他行事谨慎。
小厮眉开眼笑的拿了银子，将字藏在怀中。当晚悄悄溜进了藏书阁，在书架上寻了个落灰的角落，将字放了上去，便出去了。
见周围没了人，豆豆现了身，站在蓝寒崧的字上，细细观看，看着看着，流下眼泪，哭着自言自语：“这蠢笨的蓝寒崧，笔力衰竭，没了精神，就要死了！”说罢，趴在纸上嘤嘤嘤的大哭起来……
一晃两年过去，恒隆银楼的少东家蓝寒崧身患重疾，未到而立之年便英年早逝。
已是白发苍苍的张启明前来吊唁，正在宽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蓝青珨，二人却见宾客中一阵骚乱，人群自动分到两边，中间让出了一条路，是陈靖翎走了进来。
他来到灵堂前，祭拜了蓝寒崧。转身对蓝青珨鞠躬行礼：“还请蓝老爷节哀顺变。”接着，将奠仪交给了蓝青珨身边的小五。
蓝青珨望着陈靖翎的眼睛，走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面色木然的说：“寒崧被你冤枉了这些年，你是该来送他一程。”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留下陈靖翎愣在原地，望着灵堂前蓝寒崧的棺柩出神，往日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
那日周允德看他用洒金红纸写了“弄璋之喜”四字之后，十分满意，即刻着小厮将写好的字拿去山下装裱。
两日后，书院的小厮取回了装裱妥当的字，交给了他。他即刻下山来到装裱铺。买了已装裱好的，一摸一样的洒金红纸卷轴回来。深夜，研墨运笔，对照之前写好的卷轴，一鼓作气，将那四个字又重新写了一遍。只是这一次，最后一个“喜”字，只写了一半，便搁下了笔。
两副卷轴摆在一起，毫无差别，如果不打开看里面的字，是无法分辨的。
三日后许东方来取字，只将第一个卷轴上完整的字给他看过后，便将那并未写完的第二个卷轴狸猫换太子，交给了许东方带下山去。
他心中期望许东方下山后再打开一次卷轴看字，在百日宴前发现字迹缺失，便可回到众乐书院质问，到时他再说出蓝寒崧养书妖一事，先生定会大发雷霆，从此将他视为周氏书法的唯一传人。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许东方回到家中，忙于第二日的百日宴，并未再打开卷轴。直到第二日宾客满堂，当着众人，才打开了卷轴，幸得在场的张先生机智，化解了尴尬。但事已至此，他只得按照计划，说了蓝寒崧养书妖的事。
事情闹的这样大，先生不仅大发雷霆，还与蓝寒崧断绝了师徒关系，将他逐出众乐书院。蓝寒崧并未辩解，转身离开时经过他的身边，也不看他，只是嘴角轻轻扬起微笑，就这样默默离开了书院。
再见面，已是三年后，在先生的灵堂前。这次，却是他不敢去看蓝寒崧的眼睛。他故作镇定，目视前方，与蓝寒崧擦肩而过。
一些吊唁的宾客对蓝寒崧恶言相向，蓝寒崧也不恼，径直走去棺柩前，跪下去给先生磕了头，便离去了。
他很后悔那日宾客们口出恶言时，自己没有站出来护住蓝寒崧，护住他的师弟，护住这个一言不发，毫无辩解就将周氏书法传人让给他的正人君子。
周允德仙去后，他无数次想过去找蓝寒崧负荆请罪，却又放不下周氏书法传人的殊荣。他常常宽慰自己，想着自己出身寒门，能得到今日的名声太多不易。蓝寒崧是富家公子，即便离了书法，也会活的逍遥自在！他与蓝寒崧是不同的，他只有书法这一条出路，没了书法，便只是城北寒门陋巷中的一个普通人。他比蓝寒崧更需要这份周氏传人的名誉。
从那之后，他便再不允许自己去想道歉的事，不允许自己放弃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他像故去的先生一样，并不追逐名利，只专心精进书法！每当写出一副好字，便会减轻心中一份愧疚，像是赎罪一样。
字写得越来越好，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达官贵人们争抢着求得他的字，摆放家中为荣。他想他终于对得起周氏传人的身份了，周氏传人他当的名副其实！只是心中却好似有个洞口，空落落的，越来越大。
直到今早听到师弟英年早逝的消息，他心痛如绞，恨自己沉浸虚名！从此再没了机会向师弟道歉！
想道这些，陈靖翎已是泪流满面。
……
“靖翎！”一个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往日思绪中拉回，泪眼望去，与他说话的，是张启明张先生。
急忙用袖口擦了眼泪，行礼问候：“见过张先生。”
张启明见他泪下沾襟，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惋惜的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靖翎先是大惊失色，片刻之后，却又露出了释怀的表情，羞愧的低下头：“先生您都知晓了。”
“我是知晓了，但有些事，你却并不知晓。”张启明便将多年之前，周允德要将周氏书法后人之位传给蓝寒崧，却被蓝寒崧一口回绝，主动将这殊荣让给了陈靖翎一事告诉了他。之后周允德封笔，让蓝寒崧执笔应对来求字的人，也只是为了让陈靖翎锻炼定力。
“百日宴之事，我心中早已生疑，但寒崧既然一口承担下来，我有再多质疑他也不会多做解释。直到允德的葬礼后，我去见了寒崧，问明此事。他跪下央我莫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损了周氏书法继承人的名誉！到了这般地步，他还只是在为你着想！如今，寒崧已不在了，我说这些与你听，只希望你如寒崧所愿，专心书法，不辱周氏后人的名声！”张启明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开了。
陈靖翎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直到吊唁的宾客散尽，才挪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蓝府。
……
冬去春来，已过去了五十多年。
一日，书法大师陈靖翎在书房写字之时突然晕倒！被他的学生姜晏之发现，急忙将他抱回卧房！随即请了郎中来瞧。郎中诊视之后摇摇头，嘱咐姜晏之准备后事，便离去了。
……
独乐阁，荷花池旁，八角亭内，陈靖翎睁开了双眼。心下生疑，自己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会坐在城南荷花池的八角亭中。
“见过陈先生！”循声望去，一位青衣男子带了丫鬟小厮走进八角亭中。青衣男子在对面坐下，缓缓开口：“小姓白，白墨笙，是这独乐阁的主人。”
“独乐阁？这不是城南的荷花池么？”陈靖翎问道。
白墨笙缓缓说明：“先生所在之地唤做独乐阁，这独乐阁中的荷花池，的确与荣城的荷花池相连。只有心中充满怨恨的将死之人才会来到这里。先生一生踌躇满志，风光得意，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怨恨呢？”
听了白墨笙的话，陈靖翎轻轻开口：“我恨我自己，做了苟且之事，损了师弟一生的名誉。”
“先生写了一生的字，当知‘顺势而为’四字，恕己即恕人，不如就此放过自己，投胎去吧。”白墨笙劝道。
“我欠师弟太多，怎能放下过往走上黄泉，只愿化作一只书妖，守在他身旁，护他生生世世周全。”
白墨笙微微一笑：“你师弟早已投胎转世，你又怎知他下一世还会书法写字？若是做了别的行当，岂不后悔？”
陈靖翎笃定的说：“他一定会继续书法写字，这本该是他这一世要做的事，却让给了我。”
白墨笙再劝：“请先生思虑清楚，人妖殊途，如若放弃了三善道中的人界，自愿降为三恶道中的妖，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资格做人了。”
“老朽心意已决，还请白先生成全！”陈靖翎望着白墨笙的眼睛说道。
白墨笙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再劝说。
……
陈靖翎的得意门生，姜晏之，办妥了先生陈靖翎的丧事之后，已过去了半月有余。
陈靖翎一生未娶，专注书法，到了晚年，便收了姜晏之为徒。对他倾囊相授，悉心教导。
姜晏之才华横溢，悟性奇高，将陈靖翎所教授的笔法技能，融会贯通，运用的炉火纯青。虽然年轻尚浅，才二十出头，但凭借才华过人，又是陈靖翎唯一的学生，在荣城已是小有名气。
陈靖翎仙去之前早已立了遗嘱，将身后之物全部留给这位得意门生。
这日，姜晏之在书房临摹了欧阳询的《化度寺碑》，才放下笔，却见纸上现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小妖来，小妖也不怕人，大摇大摆的趴在纸上，吃起他刚写好的字来。转眼间，就吃光了字迹，只剩下白花花一张宣纸躺在桌上。
小妖用手拍拍溜圆的肚皮，望着姜晏之的眼睛说道：“我叫豆豆！是只书妖，喜食优美书法！”
姜晏之轻挑眉毛，微微一笑，对着豆豆鞠躬行礼：“在下姜晏之，见过豆豆！”
“你这字写的不错，好吃！”
“你若喜欢，日后我便多写些给你吃。”
“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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