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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盏书斋 > 那些被自己藏起的事 > 第二章 杂陈无章一
 
当我从Marina手中的镜子看着自己的时候,我的手也随着在脸上轻轻摩挲,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各种细节。脸原本不需要被关注,不需要被在意也都好好地每天发挥着自己的职责。然而原本没有镜子这种概念时的古老岁月里人类又是如何认识自我容貌的呢?然而现在我看着自己脸,没有几分喜悦,因为我发现我并不能说出自己对这张脸是否满意,我好像失去了对自己形象的定位,我能说出别人,比如何帆和Marina,能说出我对她们长相的看法,但我说不出自己的,喔,好奇怪。

不过我应该没有需要抱怨的地方,因为从基本审美上来说我的五官都没有问题,皮肤上也没有疤痕,能在头部受到如此重伤的情况没下丝毫没波及到脸面,我大概还有那么一点幸运吧。

有一句话,我仍忍不住问出来:“我,看起来,是怎么样的?”

“就和所有大病初愈的人没什么两样,瘦弱,苍白,你看起来额外还有点傻傻的。”何帆说的挺直接,但我显然想让她说的是对我的长相的评价。

“看起来不算好,不过花上两周休息你就会和从前一样,身体上的恢复很好预测,比你的脑子要简单。”Marina的看法很专业,然而也不是我原本想的。

我没继续问,我想,一个重病之人刚醒过来就急切想让别人做这种评价那是不是太怪异了,难免不让别人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自恋了。

然而我在我的脸上发现了问题,我脸上的细节忽然让我对我的处境发出了疑问:这是哪?这问题不能代表我在我脸上发现的全部疑惑,但先从这开始。

“四色洲际医院上海部。”Marina回答,“你知道我们的医院吗?”

“不知道,我没有印象。”这很正常,谁需要知道那么多医院呢。“不过,你显然不是,不是中国人,虽然你也说中文。可你的头发,和你的眼睛,还有…其他的都是,你很明显,很像欧洲人是吧? 何警官,就很像中国人得,她是吧? 我呢,我这脸,看起来并不明显,我看起来怎么样?我是吗?”

我说话有点混乱,希望她们听懂了。

“我确实不是中国籍,我在这工作,我是芬兰人。何帆她当然是中国籍,要不她也不会作为警官出现在这。至于你,我们不知道,光看脸谁会知道一个人的国籍呢?不过你既然能说中文,大概也是很有可能的吧。”Marina回答了我,她说的没错,可我还是没解除我的疑惑,更可笑的是我发现组织语言来准确提出我心理的问题还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那现在你怎么看,Marina医生,她现在不比傻掉好上多少,我该怎么做才能问出点东西?”何帆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她不想她的询问记录完全是空白的。

“你肯定能问出一些东西,但我没法确定这要多久。能够清醒过来并且还能逻辑清晰地说话的病人总能逐渐恢复记忆,然而恢复时间那就完全没法预测了,而且最后能想起多少也没法预估。她现在就像一颗记忆的蛋,还没破壳,你要等。Marina也发表了她的看法。如果她有好转我会通知你们。”

“把这个写在你的医师建议里,我就这样交差好了。何警官怕了拍帽子重新戴上,对了,我们为了她一共要付给你们医院多少钱?”

“你怎么关心起这个了,你最近要升职,有财务权利了?我可并不负责统计她的账单,不过大概来说,至少要11万,保守来说。”

“我并不怎关心,不过,要是你一点有用的都提供不了,那么这11万就要你自己来支付了。”何帆转过头看着我说。

啊?我?11万吗?这突然冒出来的负债吓我一跳,一脸慌张。要我支付吗?确实好像也是合理的吧,由患者付钱这是当然的。那11万是多少钱?我有多少钱呢?呼…生命总是这么艰难,一醒来就是负债的人生,但是,凭什么呢,好不甘心啊,我活着的一开始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我不会,我不该付这些钱。”我认真地回答她,不管怎样,我想给自己的生命起个好点的开头。

“哈,挺在乎钱嘛,但是如果你被取消证人身份,那你就别想政府为此付一分钱。为了你的钱,仔细想想你能给我们多少信息才是最现实的,我还会来,到时候你最好是已经从蛋壳里出来了。”何帆的话看起来半真半假,应该说看她的表情来说是这样。

这种貌似威胁的言语,让我一时无法不知如何应对,我看着她没说话。

她大概因此很满意,和Marina打了个招呼之后离开了。

“感觉怎么样?我不是说你目前关于失忆之后的迷惑,我问的是你感觉你身体如何?有没有任何不适感?”Marina送走何帆之后回来问我。

“身体有点麻…,头晕,可能还有关节痛,以及恶心。”

“你要睡一会吗?或许一个小时之后这些就会减轻。”

“睡前我还想再喝点水。”

我捧着水杯,闭着眼,大概花了三,四分钟才喝完这半杯水,Marina看着我,没说什么。

“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没有…,没有目标。我不知道该怎么样。你有建议吗?你也有类似我这样的患者吧?“我把我的困境向她说出来了,我想我身体只要过得去,这个问题就马上要是面对的最大问题了。

”我的患者有一些有类似的问题,并且他们之中不少是没有失忆问题的。但是所谓‘方向’与‘目的’也不是受记忆完全左右的。那些并没有记忆问题的患者仍有对自己过去不相信的,对未来完全迷茫的。

我不想把问题说的理论化。给你的建议很简单:从生活中寻找,自然而然。生活中细节会帮你回想起以前相同相似的经历。

你现在想不起是谁,但也许很快你就想起了,那时你就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大部分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如果那时候你还有记忆缺失我们可以再分析。

我的建议也可以更简单:去睡觉,去吃饭,去恢复身体,保持乐观积极。让你的身体和大脑先恢复生理上的健康,当你的大脑开始活跃时,你就有大量的记忆碎片可以拼接了。

我的建议也可以最简单:现在就睡一觉,不要考虑任何事。就在这就好,躺平你的身体,随你睡到什么时候,随你什么时候醒。“

Marina的建议再我看来并没什么意料之外,我几乎在潜意识中也是这样认为,但她说出来总有些好处,我因此更安心了几分。

”能把我的这几个“发夹”摘掉吗?“我指指头上的这个电信号扫描仪器。

在医院的后院草坪上,我坐在轮椅上吹着被中午太阳加温过得风。温热的风吹动我的头发滑动在鼻尖嘴角,挡在我面前的一缕缕发丝像是个在于外界隔开的一道帘幕,我摇摇头,头发便随之飘到两旁,我向后甩头,它们就又飞向脑后,微微的沙沙声在脑内作响,我忽然觉得头发好像很好玩,想象头发在几千米高空飞行的状态,想象在幽暗的湖水中的状态,想象在强静电场蓬松的样子,想象头发着火的状态,想起莴苣姑娘,想起美杜莎。

“你的头怎么了?头疼吗,还是想起了什么?”说话的是看护我的年轻警察,自从医院方报告了我醒来的消息之后,警方就又重新把我从待处理人员划入了证人范围,现在我就成为了警方保护看护人员。Marina告诉我现在大部分事都会由警方安排,然后这位年轻的小伙就被介绍给我作为看护人。于是在我刚刚睡下不久,我就被叫醒,和着家伙见面了。

“我并没有任何问题,说来好笑,我只是偶然对头发有了兴趣,这样甩来甩去,或者垂下挡住脸,也可以全部拢在脑后,是不是很多花样?我手边没有任何工具,要不然我可以有几十种发型,几年不重复都很容易,是不是很好玩?”我说了我的感受,有点像婴儿,吮手指也能开心一下午,我的快乐现在就这么简单。

“怎么现在还会有新鲜感?你打理头发二十几年还没烦吗?得花几个小时做一个发型,花半个小时吹干头发,只是想到这些都会让我脖子发冷,要是我需要把每周十五个小时放在我的头发上那我简直感觉我每周少活了一天。”这个年轻的警察可能还是个警校还没毕业的学生。他没说错,但好的东西总得精心照料才能保持,少女人可以对自己的头发毫不在意,我花了多少时间打理我的头发,我又因此乐此不疲,我花了多少时间…?我毫无感觉啊,手抚摸在头发上,往日应有的整理头发时候的厌烦和整齐顺滑发丝带来的愉悦都感觉不到啊,这些毫无疑问我应该已经重复二十年的行为现在没有一毫的感觉。很难说,是不是失忆同时也失去了多少本该有的自然而然近似本能的东西。我失去的不知所谓关于头发的感觉,甚至更多吧,很多时候我都恍惚不已,不知道是本该如此而我忘记了,还是这其实是新奇的我其实没见过,我没法判断。

“你现在不是应该要关注更重要点的事?”

“我现在连什么事重要都不知道,你指的什么,你知道我多少事?”作为个看护警,他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应该不多,可能也就仅限于何帆跟他说‘这个女人现在刚醒过来,什么都想不起’。

“比如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没什么计划。Marina说先恢复身体就是最重要的事儿。你都不知道,就刚才不久,我说话都还说不顺溜。对了,你们通知过的我家人没有?我就觉得缺点什么嘛,我在医院住院居然都没人来照料我。”

“我们也不知道你谁啊。怎么通知你的家人?”

“哦,对喔,那个警察刚才问过我的。…那你们是怎么把我送到医院的?你们在哪找到我的?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你们都没找到我的身份证吗?出事的地方没人认识我嘛?”…我一下子问出一群问题。

“这不归我管,你要问案件经手人。他们还会来找你,你想好要问的明天去问他们就行了。我现在在这是照看你的生活和安全,所以换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过这一周,或者今天下午?”

“下午?我感觉现在还是中午吧。”抬起头,天上的太阳还很有精神。

“等吃过饭就下午。”

Marina给我的食谱不复杂,她告诫我要少食多餐,特别是今天,九天之后的第一次主动进食,要适应着来。

他把我的第一餐放在我面前,眼前的食物和他的相较之下,让我产生了鸟和熊一起吃饭感觉。我的是一小碗谷物粥和一小份蔬菜沙拉,他的则像一个人的宴席:花样繁多,量少精致。他有些壮实,感觉是像秋末的熊,棕熊。

我用勺子慢慢品尝着碗里的粥,是多种谷物和坚果混杂煮的粥,弥漫着复杂的香气。沙拉好是紫叶生菜为主的素什锦沙拉,有很明显的酸味。

食物给人的感觉能在一定的时刻超过理性。我嚼着粥里面的坚果,脑子的问题开始像敲碎的果壳后蹦出的果仁一样又撒了出来。

“棕熊,我发现医院的用了很多的玻璃,连地板天棚和墙壁好像都是,这是怎么做倒的?”

“棕熊?什么熊?”他有点疑惑。

“我说你,你吃午饭像棕熊吃鲑鱼。你再看我,眼前的这些简直还不如一只鹅的食量。”

“医嘱如此,不过你可以两三个小时之后再吃点别的。另外你刚才说关于玻璃?医院是用了很多玻璃做主建材,不少办公类建筑都是这样。”

“这玻璃够结实吗?”

“当然,另外这也不光是结实的原因,这是复合电气玻璃材料,让建筑整体形成电子互动系统,我说不太清楚,但总之,这些玻璃整体构成了一个大的电子系统。你还住在这,可以自己探索一下,或者找护士和大夫问问。”

“在你看来,我是个怎样的人?”我试探地问了一下他这个我很看重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抬头又看了我一眼之后回答。

“嗯?哦,这又不是正式讯问,你就跟我说说你的看法就行,我现在对自己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好猜,一般来讲我们就算要观察统一穿着囚服的罪犯,也能从眼神,表情,面部特征分析一下他们曾经的职业,性格,经历等等。可你呢,身材消瘦肤色苍白面容清娑,眼神…,最主要就是你这眼神,不是询问就是怀疑要么就是发愣,正常人哪有谁会一直这样?现在的你根本就是不是你以前平常的状态,那这就没法猜。”

“我问过Marina医生,我住院花费大约有11万。我觉得他们收费未免有些过高了。你说是不是?”我更换到了这个话题。

“这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账单上有明细。”他回答。

“嗯…你们付这笔钱难道不希望少支付一些吗?”我又换了个角度。

“我们?我们不会在乎,年度财政审核的时候由复核人员去查看,他们算好之后会和医院谈,一般问题不大。”他解释说。

“那你们一年因为支付像我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病人,要付多少钱啊?”我继续套话。

“有需要的就要付啊,政策规定的,不可能算计多少,如实上报就是了。”他继续说。

“哦,政策是怎么说的?”我似乎抓到了钥匙。

“就是规定尚未明确责任的案件中,受害者暂时无法自行支付医疗抢救费用的,财政将垫付必要的医疗,护理及后续费用。案件明确责任方之后,由责任方承担。”他说的平平淡淡,我听得滋味十足。

“这样,那你们找到伤害我的人,就一定能收回钱吗?”我乐滋滋地说。

“确实未必,那样就会把这样的钱算成待收款项,责任人需要从以后的收入中偿还。责任人确定以后年度也无法偿还的,则直接计入当年的财政支出。当然这都跟你没关系,除了一点,你在这案子里也有一定责任,或者这事儿完全就是一个意外,没人害你,你自己不小心,那你就要自己付这些钱了。”他说得这些我并不担心,如果是我的问题,那我甘心付钱,不过那时候他们也该调查清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是我的责任,那何帆说的就不成立了,她想我唬可是没门。

想到这些,我有点小高兴,一边想一边用叉子摆弄盘子里菜叶。

“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他看了看我问道。

“哦,我想,这规矩还挺合理的。”我笑着随便说说。

“你别说,你笑了之后我发现你眼睛挺有特点,就是你眼睛和眉毛能给人一种狭长,同时眼光在里面流淌的感觉。”他盯着我看了看。

“我…,你这是什么描述方式,我根本没听懂啊。你好像意思是说我眼睛小?”狭长是说眼睛窄的意思吧?是嫌我眼睛小吗?我自己看的时候没感觉小呀。

“也不是小,我说的是你眼睛的形状,和你的眉毛一起看,就让人感觉像脸上两片叶子,而且特别是你眼珠转动或者表情变化的时候,你那眼神就挺能吸引注意力的。”他这么说。

我还是没听懂他说的是个什么概念。

“那你注意力注意到什么了?”我接着他的话问。

“就比如现在你的眼睛,就像,那种秋天树叶上巨大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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