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扬，白色的纸钱便飘在天空中，缓缓的，缓缓的，才落于地面，接着就是一片死寂。坟前一壶酒，他斟了一杯，撒在地上，嘴中喃喃着：“哪有像你这样爱喝酒的女人？”
仿若痴缠的情话一般，却是那般悲伤，只因他眸中星星点点的泪光。他靠在墓碑上，抱着酒壶张口就饮，喝了一大半下去才又说：“从没陪你喝过酒，你怪不怪我？”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曾经的青草已经干枯、发黄、卷曲成一团又一团，只有白杨树还直挺地立在路旁，时光就这样走了，这个俊美的男子已经有了青胡茬，孩子已经会叫他爹爹了。
壶中的酒喝光之后，他才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擦着墓碑，寸寸都不余，擦得很仔细。那墓碑被擦得光洁无比，都倒映出他的身影，这般他才收手，将头抵着墓碑，“卫甄，我好想你。”
泪珠滴落下来，浸湿在土壤里，一直深深地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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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你，你躲在水缸里，姿色平平，一双眼眸却是黑亮无比，里头是害怕，可你却故作镇定。我打量着你，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因为你的娘亲是美貌的女子，可你却不是。
你不温柔，第一次见面就和我打架，虽然年纪不大，虽然是个女子，可踢人却疼得很。我握住你的脚腕，纤细得让人纳罕，我当时就想着，也许你挑食，真的像个孩子。
我说要娶你，你瞪大眼睛，然后不屑地告诉我，你是男人。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你是拿我当傻子吗？男女要是分不清了，我还能叫花六郎吗？可最后，你还是嫁给我了，即便我用威胁的方式，即便你每次见到我都跟小兽一样龇牙咧嘴。
幸好，你嫁给我了。
你总爱和我处处作对，总爱满口胡话地骗我，所以我讨厌你。洞房的那晚，你一再跟我说，你没来月事，不能做那种事。我哪里会想和你做那种事，却看着你的模样，不禁想逗逗你。于是我将你压在床上，用束带蒙住你的眼睛，可你动个没完，腰间的荷包有些许的雄黄露出来，撒在我下身…于是，你发现了我身体的秘密。
你惊恐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哭，可你第一反应却是说：“难怪你要娶我，难怪你要我每日吃四餐，原来你是要吃我的肉。”
我想笑，可心里却很难受，因为你把我当妖怪。
知道我七岁以前是什么模样吗？就是这幅人首蛇身。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屋子，因为娘亲不许我走出去一步，因为娘亲说我这样子出去，人家会说我是妖怪。可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出去了一次。
屋子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新奇的，我对廊上挂的灯笼都好奇，于是我顺着灯笼向前走。直到一声尖叫唤回了我的思绪，那个侍女惊恐地看着我，大叫：“妖怪！救命啊！妖怪！”
我无措地看着她，侍女用东西砸我，伤了我的尾巴，很痛，却没有一句妖怪来得痛。我灰溜溜地回到屋子里，娘亲在门上横了一把锁，娘亲还杀了那个侍女。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屋子了。
直到府上来了一位贵妃，她是皇帝的女人，怀着身孕漫步在花园里，最后来到我屋子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我以为她也会惊恐地喊救命，可她却笑了，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冲我招招手：“李戎，你过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对她凸起来的肚子好奇。我指着她的肚子问：“那里面是个孩子吗？”
她便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那一刹，我心里好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心安。她告诉我：“我怀的是女孩，李戎，将来你娶她好不好？”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凸起来的肚子，很疑惑：“我为什么要娶她？”
她便凑到我耳边道：“你不娶她，就永远都要被人当做妖怪的。”
我更是疑惑，她却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强硬地塞进我的嘴里。吞下珠子后，我很痛，尤其是尾巴，痛得让人忍不住尖叫。娘亲被叫声吸引来了，我记得娘亲和那个女人在争吵，两个女人吵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人来管我的疼痛，直到我晕了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尾巴变成了双腿，就好像妖精修炼成人形一般，让我诧异不已。娘不再锁我，我也见到我爹了，那个男人看着我一副怜悯的神情，如今我依旧记得他抱着我说道：“李戎，是爹害了你。”
即便成了人形，我依然躲在屋子里，不愿出去，整日与书相伴。后来爹为了磨练我，便要五哥教我练剑，最后我成了将军，征战沙场，可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女人跟我说的话，我要娶你。
你不乖，也不温柔，不是书中的颜如玉，是活脱脱一个野得不能再野的丫头。我有时真的很嫌你吵，可你不吵了，我又觉得太安静，忍不住说话去逗你，于是你被我惹急了，又开始跟我打架。
这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女子？打架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真是没个女子样。你三番五次地逃跑，我将你捉回来，一次比一次怕你一去不回，渐渐的，我才发现自己染了个毛病，那就是喜欢上你，爱上你。
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于是我对你凶，你却更要逃跑。我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将你锁住，除了这个办法，我再也想不到别的法子来留住你。
你这样不开窍的女子，哪里晓得我总是偷偷看你呢，你的一双眼就向往外面的天地，你看到鸟儿飞翔时，都要傻笑个不停。是啊，你是爱自由的，而我是锁不住你的。所以，爹曾说过，和你相爱的结局是不会圆满的。
可这世上又哪来的圆满？说什么圆满，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毕竟，人太贪心，想要的更多，更多，更多。
我知道我对你不温柔，所以你也讨厌我。可后来，你为什么也爱上我了呢？也许是上天开恩，怜悯我，所以才让你爱上我。
可是我却忘记了爹给的忠告，要爱上了，便会生恨，恨了，便是万劫不复。
娶阿明公主是娘亲逼迫的，她说男儿要志在天下，不是儿女情长。我不想答应她，可是她却将我灌醉，将阿明公主送到我房内，我把她当做了你，我做了错事。
我不得不娶她，而娶了她，便要失去你。
从平洲回来之后，我发现，你变了，像一夜长大一般，像书里的颜如玉。可是你离我却远了，我宁愿你没变。你把不开心都藏在心底，无人能诉，那种感觉我懂。
你开始恨我，我开始害怕，你恨我负你，我害怕你离开我。到最后，我们双双成魔。你身体越来越不好，越来越爱睡，娘亲说你活不长了，我心里很难受，不知道失去你，我又该怎么办。
我带你去宝山看灯会，你要吃糖葫芦，你要鲤鱼灯，像个孩子。你依偎在我怀里，我告诉你：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句诗就像写我一样，从七岁开始就寻觅你，一直寻觅到如今，我才发现你一直就在那里，是我的爱毁了你。
上天也有不怜悯我们的时候，你的记性越来越差，玲珑子说是娘亲下毒害了你。我茫然无助，痛恨娘亲的残忍，可我不知该怎么保护你。是啊，我一直都没有保护好你。
玲珑子问我保大保小，我说要你。你却要孩子，你还跟我哭跟我闹，真是聪明的卫甄，知道我从来就招架不住你的哭闹。
我再也不敢靠近你一步了，每天站在窗外看你，一看就是一天。而你，最终也忘了我，当我站在你面前时，你陌生的眼神就好比尖刀，刺得我心血淋漓。我连抱你都不可以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你了…
我知道，我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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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坟墓旁停了一辆马车，帘子后头探出一个小脑袋，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脸颊。靠在坟墓边的男人回过神来，擦掉自己的眼泪，站起来冲那小孩招招手：“青儿过来。”
小孩咚咚跑过去，扑到男人怀里，“爹啊，你又来看娘亲了啊。”
他笑道：“是啊。”顿了会儿，又说：“青儿，给娘亲磕头，让娘亲保佑你平平安安。”
那小孩便从男人怀里出来，跪拜在坟墓前，一板一眼地说道：“娘啊…保佑青儿平安健康，保佑爹爹平安健康…娘啊…哎呀，我都没见过你，算了…娘啊，跟你说，我书念得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爷爷说男孩子不能只会刀枪，也要会念书的。娘啊，保佑青儿可以念好书，好不好啊？娘啊，五叔好讨厌啊，总喜欢抱着我，还逮着我死亲死亲的，讨厌死了。娘啊，青儿很喜欢四姑姑哦，虽然四姑姑有点傻，可是青儿跟她玩得不错。四姑姑还说，青儿的性子和娘亲很像的，呵呵，所以青儿说这些话，娘亲一定懂我的，对吧？”
小孩说了一大堆的话，这才磕了三个头。小小的身子，在坟前显得稚嫩可爱。
男人从地上将小孩抱在怀里，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便缓缓向前走。他撩开帘子，看着坟墓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放下帘子，留下一车的寂静。
那坟墓前，一阵冷风忽起，白杨树被刮得簌簌作响，隐隐间似有一句话，轻轻柔柔的声音，说着：六郎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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