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我吓得躲进被子里，待雷声过后，依然不敢露出头来，倒捂了一身的汗。雨势小了，水珠顺着瓦檐，滴答坠落，不经意间，就是一阵莫名的节奏。
廊外响起脚步声，不久一个女人走到我床边，我探出头来看着她，是那个叫玲珑子的女人。她怜惜地看着我，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发，我却畏缩在床角，她便收回手，重重叹了一口气。
良久，她才问我：“卫甄，你真的想要孩子？”
我愣愣地看着她，坚定对她说道：“我要孩子！”
“痴妄…”她眼中有泪花，口中喃喃道：“你和你|娘亲一样，痴妄至极！”
我不解地看着她，却又听到她说：“听过东夷美女传说吗？”
我摇头，她便问我：“那你可想听？”
我点点头，故事对我来说，是有吸引力的。
“东夷是一片广袤无争的疆土，这片土壤里养育了一双姐妹，两姐妹一个美若天仙，一个却是平平常常的相貌，美若天仙的那个女子便是你的娘亲，相貌平常的便是我了。”她笑着说道，看着我的眼神无比温柔。
我不禁问道：“你说是传说，怎么又有真人？”
“传说也是从真事一步一步演化而来的。”她坐在床边，试探性地抚上我的发，见我没有畏缩，便安心地顺着我的长发：“你这头乌发与你的娘亲一样，我比她大一些，她小时候总爱坐在凳子上，我就拿一柄木梳为她梳发，她的头发可真长，一梳也梳不到头。”
她总是口口声声说那女人是我的娘亲，可我又不记得，真不知是她糊涂了，还是…我回身看着她，却见她眼中泪花闪烁，当下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看着我，都要哭？”
玲珑子一怔，讷讷地摇手：“不是哭，不是哭。”
“哦，那你接着把那个故事讲完吧，我想听。”
“好。”
“自从东夷灭国之后，我和你的娘亲便辗转来到大燕，很多男人贪恋你|娘亲的美貌，想将她占有，迫于生计与强权，你|娘亲也曾委身过不少男子，可她都不爱，直到她遇见了一位年轻的王爷。”她顿了会儿，又说：“你|娘亲很爱这个男人，也和他快乐地生活过一段时间，可燕国国君却在一次宴会上看上了你的娘亲，这年轻的王爷为了权利，便将你|娘送进宫，在那潭水一般深的宫闱里，你|娘一步一步变得残忍，却最终被皇后和太后打败。”
我听到这里，心里很是难受，忍不住握住玲珑子的手道：“那后来呢？她后来死了吗？”
“没有，不过你|娘做错了一件事。”她说。
“什么？”
“你还记得李戎的身体吗？”她试探着我。
李戎的身体怎么了？我不懂她在说什么。玲珑子见我这般，叹了一口气：“他是人首蛇身。”
我惊悚地看着她，“你瞎说！李戎又不是妖怪！你故意来吓我的！”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子的，便是你|娘亲痛恨那位年轻的王爷，才在李戎身上下诅咒，让他变成人首蛇身。”她顿了会儿，“唯一破咒的方法，便是娶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由得问：“为什么是娶我？他不是因为爱我才娶我的吗？”
“这…”玲珑子见我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当下又叹气：“罢了！罢了！我只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孩子？”
我坚决地点头。
她便说道：“那么后果，你都可以承受？”
“会有什么后果？”我忍不住问。
“灰飞烟灭，离开人世，离开李戎，离开你的孩子…”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字字如刀，落在我心间，就是疼痛无比。我看着她，只觉她离我很远很远，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正在给我下宣判，而我便就没有力气去反驳这个宣判，因为我会接受它。
临晚，李戎回到我身边，我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惹得他问：“怎么了？”
“你爱不爱我？”我问，口气像撒娇。
他忍不住反抱住我，吻上我的额头：“爱。”
“那爱不爱我肚里的孩子。”我还是问。
“爱。”
“那爱我多些，还是爱孩子多些？”我抬头看着他，他忍不住笑了，嗔道：“没见过你这么吃醋的。”
我却不依，偏要他回答，他见我很认真，当下将我箍在怀里，“卫甄，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卫甄…我都爱。”
真真是个讨好的回答，不过我喜欢。我缩在他怀里，心道：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事情似乎并没有按玲珑子预期那般发展，因为我疯癫的毛病越来越深了，甚至我连李戎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卫甄，只记得自己要生下孩子。
到了临盆前半个月，我很敏感，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我害怕他们要害我的孩子，包括那日，那个碧眼女子来看我。
她看着我肚里的孩子，冷笑道：“听人说，你如果生了这孩子，就会死？”
我瞪着她，缩在床角，讲不出话。
她看着我的样子，恨恨地咬牙：“将军说他毁了你，可事实却是，你毁了他！”
我不解，便问：“将军是谁？”
她诧异地看着我，良久才哈哈大笑：“卫甄，你已经不是人了，你忘掉了情，忘掉了恨，虽然你解脱了，可是你便不是人了。”
我低头看着足上的锁链，只觉这链子的另一端，该是一个特殊的人，于我而言是非常特殊的人，可我记不得了。
碧眼女子慢慢走近我，我惊恐地喊道：“别过来！”
她却是步步逼近，直到将我惹急了，我腾地一下起身，一把推倒她。碧眼女子倒地痛呼，捂着自己的肚子骂我：“卫甄，你又害我一次！”
“是你要害我的孩子！”我忍不住反击，吵闹声将下人们吸引进来，她们扶起碧眼女子，然后一阵忙乱，这场景，我只觉似曾相识。
我愣愣地看着这些慌张的下人们，已经忘记了刚才我做了什么。
有一个侍女走到我面前问：“夫人，你还好吧？”
“你是谁？”
“奴婢是小倩。”
“我不认识你。”
她看着我，摇头叹道：“只是忘记了奴婢。”
枫叶红了，似乎有人告诉过我，京城的枫叶美丽的很，我却不记得是谁说了这句话。这几日都有人为我加餐，我吃了睡，起了再吃，只为多吃饭，养足力气生孩子。虽说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可母性却是天生就有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肚子开始疼痛，开始咬牙忍住，可越往后越疼，直到我的痛呼将侍女引来了，不一会儿就有产婆进来，产婆将我扶到床上，又拿出一叠棉巾塞进我嘴里，我咬住棉巾，痛得不知该怎么使力气。
“夫人，加把力气！”
我痛苦地摇头，下体像被撕裂开来一样，只觉要晕了过去。恍惚间，听到外面有个声音再唤我：“卫甄！让我进去…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
“将军息怒，这是王妃吩咐的！”
接着，便是刀剑相触的声音，一直打，打个没完没了，打得我头痛欲裂。
玲珑子不知何时进了产房，她赶走产婆和其他的侍女，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颗发亮的珠子，“卫甄，吞下它。”
我张嘴，吞了那珠子，霎时间，只觉自己多出一股力气，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下体迎来更大的痛楚，玲珑子抓住我的手道：“头已经出来了！快！再咬牙用力！”
听着她的话，我咬牙，猛然用力，可心间却迎来痛楚，比起下体来说更痛。我泪水直落，只觉自己要昏死过去，可心间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直到我闭上眼，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临闭眼之前，我听到玲珑子告诉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离开人世，离开李戎，离开孩子…”
接着，便有婴孩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这方殿宇，而我却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去看我孩子一眼。
恍恍惚惚，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娘亲，她一身白衣，微微转身对我笑道：“卫甄，跟娘走吧。”
我将手交给她，两手相触，只觉一阵心暖，只觉永远都想这般。可是娘亲却伸手，点在我眉间，霎时我一阵哆嗦，像被仙人点化一般，记忆起了被我所遗忘的。
我记起了李戎，那个俊美的花六郎，他是我孩儿的爹爹。我想起了他抱着我爬山，即使累到气喘吁吁也不停步，我那时还缩在他怀里道：“我肚里还有一个呢。”
他便低眉笑道：“只有这样，我才感觉你在我身边。”
我的夫君，他带我去宝山看灯会，他给我买糖葫芦，他还给我买鲤鱼灯。他还告诉我，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首诗后面原来还有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描着我的眉，说蛾眉，为我戴发饰，说雪柳、黄金缕。他叫我笑，然后哽咽道：笑语盈盈暗香去…
他埋在我胸间哭，他说，他毁了我…
我叫卫甄，我长于关东，是土匪头子的女儿，女红、抹胭脂，梳妆我样样都不会。最拿手的是骑马射箭，最爱的是月下与人畅饮。
我叫卫甄，是花六郎李戎强娶的媳妇，我与他从来不合，总是吵个没完，我为他流产过一次，后来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只是我没有看到孩子的模样。他爱我，我爱他，就算我的结局是灰飞烟灭，我依然爱他。
我叫卫甄，那个背着竹楼在山间奔跑的女子，那个因爱成魔的女子，最后又死去的女子。是了，我离开这人世了。
原来，这世间，当真是爱不得，恨不得，舍不得，求不得，痴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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