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在五素宫内，我再也见不到柳喜的身影了。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就好似这个女子只不过是我的一场梦。是否为梦，谁会知道，怎么不见的，谁又会知道？
说到底，在这宫中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夜里起了一阵风，卷起荷香漫漫而来，我翻转个身子便瞧见青儿香甜的睡颜，我捏捏他的脸颊，惹得他皱眉，这模样真像他爹。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性子，我终究忍不住点点他的小脑袋：“小不点，你长大是不是也得和你爹一样？伤女子的心就跟踩死一朵花一样简单？”
青儿蓦然睁开眼，吓得我一纵。他嘟嘴，迷迷糊糊地揉眼：“娘，您怎么还不睡啊？”
我拍拍他的背，轻哄道：“乖，睡吧…”
他闭上眼，临睡前却说道：“爹和娘都跟倔驴子似的，自然是处不好，青儿长大找个乖乖听我话的女子，我要她往东，她就不敢往西，就算我伤了她，回头哄一哄，她也就不觉伤心了…”
是吧？是吧？像谁了？就是像他爹！我瞪大眼睛，真想揉死这小子！
仲夏来临，在这热得发躁的天气里，太后又给我添堵了。她老人家给青儿请了一位先生，教青儿儒家经典。偏生青儿是个刚烈的性子，爱武不爱文，若要说到经典，他更是受他爹的影响，喜欢法家以及兵家书籍。
我看着坐在地上耍赖的青儿，头疼地呵斥道：“你给我起来！”
他瞪圆了眼睛，小手指着我，委屈地哭：“我不起来，我不学什么那些东西，那么别扭的书，写出来的？叫什么孔子，是吧？我撅他墓去！”
“好啊，你有本事你就去！”我说着折断一根柳条，眼看就要打下去，却被小倩拦住：“公主，柳条有毒，抽在身上会痒，请公主息怒。”
青儿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嘴里开始胡搅蛮缠：“娘不要青儿了，娘要打死青儿了，小倩嬷嬷，你救救我，带我回王府，我要爹，要三姑四姑，要爷爷…哇啊啊”
我气得全身发抖，“好，你现在就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青儿猛然停止了哭声，一刹，却又嚎啕大哭：“娘真不要我了…啊…我要回家！呜呜…”
我捂着耳朵，一阵恶心头晕，青儿的哭声不停地回响在我脑海里，只觉嗡嗡作响，叫人再也支撑不住，我闭上双眼，晕倒过去。
恍惚间听见小倩急切地呼唤：“公主！公主！来人啊——”
青儿也是吓坏了“娘，你不能死啊…青儿坏，青儿学那些东西就是，娘啊…”
最近的我其实很害怕闭眼，因为只要闭上眼便是无尽的黑暗在我梦中延伸张扬，在黑暗里，我永远看不到尽头，徘徊再徘徊，直到沉长的夜晚过去，才能摆脱这可怕的黑暗。
而今，晕厥过去，面对我的依然是沉长的黑暗。给我的便是，害怕、无助、思念，思念什么？一个怀抱，一个人。薄凉的怀抱，薄凉的人。
再醒来的时候，是正午，隔着纱帐看见隐隐绰绰的人影。我咳了一声，那人影立即过来，撩开帘子，是小倩：“公主，可好些？”
“我睡了多久？”我问。
“一天一夜。”
“这么久？”我有些惊讶，心中想着，不会是生了什么大病吧？
小倩似看透我心中所想，忙解释道：“太医只是说公主休息不够，劳累过度了，休息休息便好。”
“哦。”最近倒真的容易觉得疲累，我坐起来，定了定神，却发现小倩神情不对劲，我不由得问：“怎么了？”
她垂首：“奴婢该贺喜公主。”
“贺喜什么？”我莫名其妙。
她缓缓抬头，看着我的眼神说不出什么，却让我心一突一突地跳。我不自觉抓住床单，生怕她接下来的话会将我引入万劫不复。
“公主有喜了。”她淡淡的说，不明喜怒。
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脚上的一双鞋，鞋头绣着芍药，二月里开的话，二月里生的我。芍药不比牡丹，却形似牡丹，只是那性子要比牡丹少情、自高、倔强。于是，我便似这芍药。
“怀孕了吗？”我喃喃自语。
“是。”
“真的吗？”我不信。
“是。”
我哭了，摸向自己的小腹，平坦之处，殊不知竟会有一个小小的生命长成。李戎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不知该喜还是伤。
怅然了许久，我试探着问：“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倩猛然看向我，却出乎意料地握住我的双手：“公主，孩子是无罪的。”
我哭得更猛烈了，将青儿引了过来，他见我这般，也随着我哭，跪在我面前：“娘，青儿错了，不该闹娘亲的，以后青儿听话，求娘不要生气，不要哭了。”
我看着青儿，想到他的娘亲，那该是怎样一个过程？十月怀胎，才将这孩子生出，然后这个小生命一点一点长成，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多少人的精力。
小倩将青儿抱起来，哄了哄才将他止住哭泣，带出去。小会儿，小倩进来了，她掩上门，跪坐在我脚边，替我按摩腿。
“公主，这是一条生命，公主连柳喜都不想害之，更何况这是您的亲骨肉呢。”她说。
难得听小倩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我心中隐隐生出柔软，叫我难以抉择。最终还是疲乏了，让小倩退出去，自己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帐顶，百花团簇，盛世之夏，一切都显得难以琢磨了。
小暑那天，册封大典在龙呈宫举行。巍峨的宫楼屹立在神坛之后，文武百官分立在两侧，左侧打首的便是丞相姬家，相对右侧之首便是广平王李家。皇族中人却是站立在神坛前。
司仪手里执着一卷书，口中所说：“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储继位，以为民极…”
待司仪念完沉长的书卷时，便有人上前祭祀神明，接着德康帝以领神旨的形势，得天意，将一方印玺拿在手里。
青儿一身墨色衣衫，头戴珠帽，恭恭敬敬跪拜在德康帝面前。
德康帝问：“你名为何？”
“青。”
“姓何？”
“德。”
“是否为我皇族中人？”
“母为皇族大瑾公主，遂青身上有皇族血脉，乃是皇族中人。”
“好，朕今天得天意，言你为这大燕江山的继承人，你虽年幼，但朕也要问你一句，是否有决心来做王储？”德康帝到底是老了，说了这样长的话，有些累。
青儿依旧垂首，不曾抬头，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德青有此觉悟。”
于是，那方象征着未来帝王的印玺便交在青儿手中。我瞧得出，青儿接过印玺那刻，是皱了一下眉头的。
什么神明天意，不过是这宫中精怪的一己私欲。
我立在文公主身侧，趁着礼乐响起时，她对我说：“好本事，让你的儿子来继承这江山。”
我回道：“妹妹不知姐姐为何意。”
她冷哼一声，回头看我，那眼神阴森森：“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你都可以利用，卫甄，你还是人吗？”
我怒了，在孕中，我总容易发怒。我要发作，却瞧见了青儿看着我，小小的人儿，与之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我心酸了，隐忍下来。
大典结束之后，太后牵着青儿的手，眉开眼笑：“青儿，你可开心？”
青儿没有笑，却说：“开心。”
太后便笑得更厉害，好似下一刻，大燕就在她手里。我避开皇后与文公主，走到青儿面前，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青儿，随娘亲回宫吧。”
哪只太后打断我的话：“青儿既成了王储，就该有自己的宫殿，不该再与你同住。”
我一惊，青儿更是瞪大眼睛，我说：“祖母，青儿还小，就让他与我在一起住，待大些，再独自居住，可好？”
太后不退让：“不小了，是王储就该从小严格要求，哪里能同别家孩子相比？”
青儿看看我，眼中隐隐有泪花，却一句话也不说。我急得紧握拳头，德康帝走来，对着太后说：“母后，青儿还是太小，让他独居，只怕不好。”
太后瞥了一眼德康帝，话语讽刺：“曾经哀家就这样舍不得你，可如今看看，这大燕江山就是在你手上毁了一半！”
德康帝一脸的气愤，我牵起青儿的手，他却缩回了手，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是恨意…
恨…
最终，青儿被赐予了一座宫殿，名为永春宫。陪伴在他身边的全是太后派遣的侍女，我本意让小倩去照顾他，却被太后阻拦了。
好像一夜之间，这个孩子不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我坐在花园里，盯着眼前的芍药发呆，身后一阵脚步声，轻缓却沉稳。于是，那人走到我面前，薄凉的手按住我的肩膀，唤我：“卫甄。”
我没有回头，他便改口：“阿初。”
我看向他，是李戎，模样依旧俊美，眼神朦胧看不真切，我说：“青儿真的要恨透了我…那天，我去永春宫，他在读书，见了我，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娘亲，却不再搭理我，他就在我眼前，却离我十万八千里一样。真的是恨透了我。”
李戎抱住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你的错？”我冷笑：“你有何错。知道吗，我不敢怪你，因为怪你就是我自己自私，是我笨，想不到一步跨出去，会有怎样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见蝉鸣，叫得真欢，动物无情，只有本能。母性为本能，可我在这点上，却比不上一只动物。
动物见自己的孩子有危险，便会奋力扑杀，护住孩子。我呢…我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什么时候，我阿初变得如此？又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味了？
不知，不知。
李戎从广袖中掏出一本书籍，我看去，却是一本老旧的《孙子兵法》，他说：“这是青儿三姑姑给他捎来的，上面都有三姐做的批注，你拿这个去找青儿，必然会得他欢心。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哄哄就好。”
我笑了，问李戎：“你也在哄我，对吗？”
他无言，好看的容颜上显出了愁绪。我抚平他的眉头，“书给我吧，我会拿这个去讨好青儿的。”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吻，“辛苦你了。”
我垂首，相顾无言。
近来，五素宫算热闹了，李戎前脚刚走，后脚李非便带着孙易来了，俩人依礼对我下拜：“大瑾公主安好。”
话语里有揶揄、打趣的意味。
我抬抬手，返还其之：“起来吧。”
孙易笑道：“还真有公主风范。”
李非便说：“也就一个公主，瞧把她得瑟的。”
我弯了弯唇角，笑容有些勉强：“大哥、五哥，你们坐，我叫小倩为你们沏茶。”说着已经招呼小倩了，小会儿温茶便端来了，孙易嗅了嗅茶，庸俗地说：“哟，这宫中的茶就是不一样，多香啊。必然是贡品中的极品。”
李非轻抹茶杯，瞧着我的眼神是探索，孙易渐渐瞧出我的不开心，当下也不再多话，只一句：“妹子，没有过不去的砍，不是？”
我点点头：“大哥所言极是。”
李非看了一眼小倩，又看了一眼孙易，对着小倩说：“你带孙公子去花园里转转。”
小倩莫名其妙，却也领意而去。这个孙易，瞧见小倩两眼都直了，很是没出息，待他一走，李非就笑了：“孙易想女人了。”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小倩有订亲吗？”
“应该没有，不过她有一个旧情人，但抛弃了她。”李非说着。
我一愣，些许诧异：“这样好看的女子，也有人抛弃？世道真是乱了。”
李非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吓得一纵，想要挣扎却听他说：“阿初，为何不与我商量就冒然进宫？有什么事，五哥不会替你担着吗？”
我别开眼：“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你替我担着。”
他急了，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就能看出来，“阿初，要我怎么样？挖心给你看吗？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我怎么不懂，却是不愿把真相戳穿出来。说到底，他爱的是卫甄，李戎是，姬远是。他们都在我的身上试图找到卫甄的影子，对我而言，并不好过。
顿了一顿，我抬起头，碧空之下便是紫色宫墙，高高深深，阻断了一切，包括一颗心。
我终究是说出口了：“五哥，我怀了李戎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天地都静止了，最终李非怒了：“你再说一遍？”
“你听到了。”我说。
于是，他猛然站起来，指着我就骂：“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当真是没长脑子？当初是谁辛辛苦苦要逃离他的？是谁说要自由的？而今，你却自己往这樊笼里跳！你怎么和卫甄一样！”
我看着他，平生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发怒是这样让人觉得悲伤的，特别这个人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对不起，五哥。”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是你，你有自己抉择！”他说着要走，可没走两步，却又停下来：“难道我就一点也不及李戎吗？”
我不太记得我怎么回答他的，只是清楚地看到他愤怒而去，背影却是萧索的。那一袭白衣男子，恐怕要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于是，我忽然觉得空虚，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
孙易与小倩从花园里回来的时候，他是一脸的红晕，小倩依然是面无表情。我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孙易问我：“李兄呢？”
“被我气跑了。”我笑。
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便哈哈一笑：“这小子，就这么个样。”
我但笑不语，接着与他叙旧一番，这才遣了太监将他送出宫。他一走，我脸上的笑容便凋落下来，小倩试探着唤我：“公主？”
我抬头，问她：“听五哥说，你有一个旧情人，你还爱他吗？”
她是面无表情的，可我看到她的手握成了拳头，淡淡的告诉我：“一个无情郎，不值得奴婢去爱。”
了是无情，多为情，终究要成恨的。
我坐在石凳上，沉默了一会儿，问：“五哥把我当她了，他曾经没有得到她，所以他对我格外上心，像是憋着劲一样，在和李戎争。结果，我与她一样，还是进了李戎的怀抱，于是五哥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他用生气来掩饰自己的悲伤。”
芍药绽放在枝头，这第二个花期在这炎炎烈日下，只怕会蔫。
我拿着那本孙子兵法去永春宫，顺利进入，穿廊过桥一番，这才在空阔的平地上看到了青儿。他拿着一把小剑，舞弄着，真的是瘦了，那衣衫都显得大。
我坐在一旁看着，等他收剑时见了我，明显一愣，转瞬就是阴郁的神情。我上前，笑道：“青儿，看娘给你带什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尴尬笑着，将藏在背后的《孙子兵法》拿出来，“你三姑给你捎来的，里头全是她做的批注。像她这样的女将军，势必不比你爹差。”
他接过书，对我行礼：“谢谢娘亲这番劳累为我送书。”
我忙摆摆手：“不累，不累，是娘应该的。”
他看了我一眼，又对我行礼：“娘亲请回吧，待会青儿该念书了，不能被打扰。”
“是，是，不能打扰。”我满脸堆笑，心中苦涩。
他朝前而去，离我越来越远，我终究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小身子：“青儿，不要这样对娘，好不好？”
他握拳，捏住书的那手更是用了力，指甲呈一片惨白。
我哭了，毫无逻辑地说：“是娘不对，可是青儿，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对，是我不对，娘不该跟你解释什么，就是我的不对。你恨我是对的…”
我抱着他哭了很久，小小的人儿真的变了，不再为我泪水所动，他无情地看着我。好似在用这样的冷漠来宣判我的罪。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五素宫，一时间，只觉自己丢了许多重要的人，心霎时就空了，怎么也填不满。
于是，我拼命地吃，吃这个，吃那个，素来不爱的萝卜我也吃。吃到不能再吃，却还是强迫自己吃。
小倩吓得跪在地上：“公主，不能再吃了！”
我照吃不误，试图用食物填满我心中的空，直到有宫女大着胆子把李戎喊进宫，他比别人聪明，也比别人狠厉，直接一把夺了我手里的碗，冷然摔在地上，清脆的瓷裂声，唤回了我的神思。
我扭头看向他，吐出嘴里的饭，发了疯一样，拿起一个空碟子朝他砸去。他一闪便躲开了，手臂却还是被划破了，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下来。
“滚！我不想看见你！”我大喊大叫：“叫你滚！滚！”
他驱散了侍女，在无人的时刻强硬地将我抱在怀里，温声而言：“别紧张，放松下来，你不过魔怔了。”
魔怔…魔…成魔…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很熟悉，却看不清，看不透。我惨笑着：“瞧你多有感染力，与你接触，我便也能成魔，算什么？李戎，我要问问你，阿初到底做错了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没有错。”他说。
“那错的是谁？”我问。
他顿了会儿，才告诉我：“错的是，你我不该动情。”
情之一字，谓然不知，若动了，便是万劫不复。只可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并不知道，其实我心中也住着一个魔，与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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