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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盏书斋 > 燕歌行卫甄李戎 > 第100章 落红难缀(二)
 
转过庑廊,步履缓慢,去永春宫的路一次比一次漫长,看不到尽头。我心中亦是忐忑不安,连日来的炎热,将人心浇染得焦躁无比,昨儿我还发了无名火,小倩说孕中女子脾气都是这般。

于是怒火被瞬间浇灭,我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走了几步,忽听前头有女子笑声传来,尖利、阴森、可怕。我加快步伐,闪身到一颗合欢树后,见到那女子的背影,仔细着看,认出她是文公主。

她说:“你恨你的娘亲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她又笑:“其实,你不该恨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不是你的娘亲,她不过与你|娘相似,地地道道的一个坏女人,为了自己的野心,一步一步接近你和你爹,然后再利用你来夺走大燕的江山!”

文公主说着蹲下来,于是我惊诧了,只因我看到了青儿。他冰冷的面目,双拳紧握,文公主抱住他,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贱|人!给我滚!”

文公主一愣,见我这样气急败坏,当下就嘲笑了:“怒不可遏了?你若心中无鬼,何来如此?”

我抬手掴去,却被她钳制住手腕,接着一巴掌便甩到我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本能地流出眼泪,我擦掉腮边泪,抬脚要去踢文公主,却被青儿抱住了腰,我顿时呆立住,轻唤道:“青儿?”

他绕过我,走到我与文公主中间,小小的人儿浑身散发着冷冽地气息:“若要打闹,请两位公主不要在此,永春宫算得一片净土,两位公主手下留情。”说罢,他食指拇指相叠,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小会儿,一个太监赶来了,对着我们三个下拜。

青儿对着太监说:“文公主与大瑾公主都累了,你送她们回去。”

“是。”太监对着我和文公主行礼,然后在前带路,驱客之意很是明显。我心中一酸,转身去看青儿,他却已经远去,百花掩映了他的身影。

“好好地呆在你的孜州,不是挺好?这次该知道什么叫自讨苦吃了吧!”文公主幸灾乐祸地说。

我扭头瞪着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她哈哈大笑起来,模样狰狞。王权是什么?那是让人上瘾的东西,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都可以为之着迷、沉沦直到发疯。

我笑了,走在她身侧,轻声道:“你想要这大燕江山吗?”

她身子一僵,满眼警备,不语。

“既然要成大事,这点小把戏就不要再玩了,对我来说,无用!”我说到这里,摇摇头,一脸的悲悯,悲悯着她。

她脸色不好看,不再与我多话,率先离去。我随着她的步子,方才提上去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酸苦蔓延开来。

回到五素宫,小倩将我带至无人地,一脸的沉重:“方才在荷花池里发现了柳喜的尸体。”

我悚然一惊:“为何会在荷花池?”

小倩摇头,只说:“不止是她的尸体,池塘上漂满了鱼儿的尸体。”她顿了会儿,道:“有人在里头投砒霜了,柳喜亦是砒霜中毒。”

砒霜,若我没记错,我当时已经让人烧了那东西。莫非这五素宫里还有别的眼线?到底会是谁?

我看了一眼小倩,问着:“太后不愿放过我?”

她低眉:“奴婢不知,公主,恕奴婢斗胆,请公主听奴婢一言:如今的情势已经严峻,公主在这宫里要先自保。”

我顿了会儿,才说:“我记着了。”

去荷花池的时候,那儿围满了太监宫女,众人见我来了纷纷下跪,这般我才看清那方荷花池。

荷花依然绽放着,池中最艳丽的一朵荷花边漂浮着一具尸体,我走近去瞧,是柳喜。听说砒霜是美容的,若以此中毒,就连死去的面容也是美丽的。那湖中的女子安详地闭上眼,惨白的脸色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笑容,功德圆满一样的离去,了无牵挂。

站立了会儿,一股恶臭扑来,我干呕了一下,旁边的宫女搀扶着我:“公主,还是别看了。”

我看着这个宫女,年纪与我相仿,眸子却很清亮,灵气逼人,怎么以前我就注意不到我身边有着这么多出众的宫女子呢。我定了定神,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一愣,急忙低头道:“奴婢单名悦,姓陆。”

宫女子很少有姓氏,这个姑娘必然是有些来头的,我依旧笑着:“好,你扶我回去。”她依言搀着我,小心地扶着我离开荷花池。

走到太监旁边时,我道:“烧了柳喜,把骨灰运回她的家乡埋了。”

“这…”太监很是为难:“公主,柳喜也并未犯过什么大罪,怎么不留具全尸呢?”

我勾起唇角,看着这个太监,他早已冷汗层层,我转而对陆悦说:“掌他嘴!”

陆悦瞪大眼睛,见我无比坚定,当下胆战心惊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太监的脸。我抓住陆悦的手腕,冷然道:“掌嘴不会吗?”

她惊恐地看着我,方才那眸子还很清亮,现在就已经朦胧了。

我猛然抬手,狠狠地掴了她一掌,清脆地响声将众人吓得不敢出声,她眼中含泪,扑通一声下跪:“公主息怒,请公主当心自己的身子,不要为奴婢气煞了自己。”

“倒真是忠心耿耿。陆悦,你若真忠于我,就去狠狠地掌他嘴!”我说。

陆悦当下就起身,对着那太监一掌接着一掌,我在一旁看着,直到太监的嘴肿了、流血了,我才喊停:“下去歇着吧。”

太监跪下谢恩,嘴唇一张一合都会引起很大的疼痛。

我笑看着这些人,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转身,轻言:“日后谁在管不住自己一张嘴,便如他这般下场!”

众人磕头:“奴婢(奴才)知晓。”

人群中,陆悦垂首,身子轻轻发颤。我抿唇而笑,拉着小倩的手而去。到了人稀之处,我对小倩说:“陆悦什么来头?”

“她父亲曾是吏部侍郎,二十多年前因为公主母亲一案被打入天牢,男子抄斩,女子入宫为婢。”小倩说。

我一愣:“我母亲?”二十多年前,的确听师父说过,卫甄的娘亲因为貌美得宠被太后与皇后陷害,陆悦的父亲势必是因为审了此案,才被太后铲除之。

“将她调到我身边来吧。”我说。

小倩看了我一眼,随即而言:“是。”

我顿了一顿:“可惜了那一池的莲花。”

小倩道:“荷花需要清理掉吗?”

“嗯,把池水换掉,再重新植些荷花。”我说着忽然笑了:“去广平王府里借些荷花好了。”

她随我而笑:“是。”

“再借些锦鲤来。”我来兴趣,接着说道:“嗯,再借一座假山来,放在水里,给锦鲤做窝。”说罢,笑容却是渐渐敛住。

小倩看着我,唇边亦是凋落了笑容。我握住她的手,安慰一样,淡淡的说:“我乏了,扶我回去歇着吧。”

三日之后,一抔灰入骨坛,送出了宫。我盯着天边的夕阳,落红了一边天,倦鸟展翅归去,高深的宫墙像囚笼一样,什么念想都尽散。我亦不知道,在这宫中还有多少个女子会如柳喜这般,匆匆的来,再匆匆地去呢?

想起卫甄的娘亲,那个美丽的东夷女子,因着美貌引起了众人的争夺,无论她委身给哪个男子,都不会开心,樊笼樊笼,网住的便是那么一圈人,兜兜转转,往来往去,生命宛如一缕飞烟,了了无痕。

太后召见了我,她高高坐在上首,我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让膝盖发疼。像是惩罚我一样,她不喊我起身,而我也不敢有怨言。

终于,她开口了:“甄丫头,听说你把荷花池里的荷花都扔了?”

我垂眉:“是,发生了一些事,脏了那些荷花,再留着只怕荷花会成妖。”

“妖?”太后语调上扬,“为何会成妖呢?你说与哀家听听。”

“祖母,荷花本是出淤泥而不染之物,可惜五素宫的荷花被一些孽障污染了,若留下这池荷花,也只是折煞了荷花美名,既然丢了美名,不如一死,何不落得个贞烈名声呢?”我徐徐而道。

太后笑了,搁下手中杯盏:“这荷花到你嘴里了,就仿若活了。不过一株花,哪里会有你说的那么活。”

我说:“孙儿自幼便爱胡思乱想,什么物什到了我这里,都是活着的。凡生皆有命,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好一个凡生皆有命。”太后猛然站起:“既然说到这里,那哀家就要问问你,柳喜为何而死?”

我不顾她可怕的眼神,径自起身,鞠了一躬道:“私欲生罪,罪便生死。柳喜乃是私欲膨胀,着了他人的道,丧了自己的一条命。”我顿了一顿,抬眉直直地看着太后:“太后若要问我这‘他人’是谁,那么孙儿就要讲个大概,孙儿也不知是谁。”

太后看着我,唇边笑容不减,到底是宫里长出来的精怪,我这般明朝暗讽她亦是面不改色。她说:“哀家也不知。”

我便笑了,行了一个大礼:“祖母请休息,孙儿告退。”

离开春华宫的那一刹,猛然一道惊雷,吓得我身子一纵。天阴沉下来,大雨刷刷直落,我接过陆悦手里的纸伞,独自撑伞离去。

陆悦跟上来:“这雨太大,公主还是随我回去吧。”

我停步,摸摸她的脸:“你家还有谁在?”

她猛然一愣,回道:“只余我一个妹子,陆然,在御膳房。”

“悦然吗?看来你爹很喜欢你们姐妹俩。”我笑道。

陆悦垂首,大约是悲伤了,没有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准你一天假,去找你妹子叙叙旧吧。”

她要跪,我免了她的礼:“去吧。”

陆悦欢欣而去,我撑着伞怅然而立。

夏日总是多阵雨,惊雷一道道,不知青儿怕不怕。我心中思念的紧,加快步伐去永春宫,避过那些太监侍女,悄然来到廊外。殿中的青儿正在读书,先生是太后请的,长长的白胡子在指间抚顺,声音苍劲有力:“皇太孙,《论语》是如何取轻重?”

青儿便回着:“学而第一,为政第二,八佾第三,里仁第四,公冶长第五,雍也第六,述而第七,泰伯第八…”

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眸子里满是期许。可青儿面无表情,像他爹一样,我扶着廊柱,微微喘息,方才走得急了,累着了。

大约是听到我的动静,青儿看向我,口中的答案也戛然而止。我收起伞冲他笑了一笑,他却扭过头,继续对先生说着答案。

我坐在栏杆上,就这么看着他,直到雨停了。雨珠顺着瓦檐滴答落下,像一首乐曲,只是不清楚节奏是悲是喜。

我头一次觉得夏天可以安静成这样,满世界只有雨落声,平日里聒噪的蛐蛐蝉鸣都没了声音,连带着我的心也平静下来。

待青儿上好课,我便迎进去,他收拾着案前的东西,毛笔、砚台、宣纸、书籍装入布包里,背在身上。

“很重吧?叫宫女帮你拿就好了。”我说。

他对我行礼:“青儿自己拿就好。”说着已经跨出这方殿,回到自己的寝殿。我看着天色,将晚,该用膳了,便又问:“你晚上都吃些什么?”

“很多花样,我记不清。”他放下布包,在宫女的服侍下,清洁双手。

我又问:“还吃青菜吗?”

于是他便抬头反问我:“那您还吃萝卜吗?”

我尴尬一笑:“不吃。”

他不说话,我静静地看着他吃完饭,然后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澡,最终睡觉。这个小人儿曾经在我身边,我一手操劳着他的饮食起居,而如今他不再需要我。

我看了他的睡颜一眼,便离去,天空又下起雨,我没有撑伞,淋雨回到五素宫。小倩见我湿漉漉的全身,急忙对别的宫女道:“准备热水!”

我被她推向浴池,热水一遍一遍浇在我身上,冰冷的躯体终于开始回热。我仓皇而笑:“孩子会没有吗?”

小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公主若真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包药便可,不用淋雨来折磨自己又折磨那孩子。”

我闭上眼,沉睡。她以为我要杀掉这个孩子,殊不知我方才那一句话只是担心。母性到底为天生,即便我拿这个孩子束手无策,我也会为他担心。

转眼,李戎来寻我了,他要去鹧明十六州上任,所以临别来看我一眼。他是这么说的,我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撒谎。”

他就笑了:“我想试探试探你会不会舍不得我,没想到你这样聪明。”

我瞪着他:“无耻。”

他便敛住笑容:“我会当做没听到。”

我便嗤笑出声:“你明明听到了还要装作不知,是不是有点愚人自弄?”话刚落音,他朝我步步逼近,大手钳制住我的下巴,“想回王府住吗?”

“不想。”我张嘴,他猛然低首,覆上我的双唇,堵住我的话。辗转磨缠,我快呼吸不过来,弓起膝盖朝他踢去,却被他夹住双腿,耳边是他不明情意的话:“你越闹,我就越想把你带回王府,所以你尽情着闹,我不介意。”

“奶奶的,你心里扭曲!”我骂。

他便笑,声音低沉暗哑,魅惑如斯:“不扭曲了,能把你弄到手吗?”

我喘着气儿:“你轻点,我疼。”

他看向我,见我脸色发红,便伸手探上我额头:“怎么这么烫?染风寒了吗?”他不再与我纠缠,轻柔地抱起我,将我放在床上,朝门外唤:“小倩。”

不一会儿,小倩进来,他便严厉责问:“公主怎么发烧了?”

小倩看了我一眼,跪下道:“是奴婢照顾不周,请将军责罚。”

我摆摆手:“怪她干什么,我自己淋雨的。”

他猛然瞪向我,眼神跟盯兔腿似的,我厌恶地皱起眉头,火了:“李戎,我觉得你脑子有毛病,我生病了关你什么事?”

他勾起唇角:“你想知道?”还不待说完,他已经大手揪起我耳朵,痛得我大叫:“小倩把他轰走!快!”

小倩不言语一声就退出去了,我干脆两眼一闭:“你再弄,我估计活不成了。”

李戎松开手,出去了,许久未见他的身影,我昏昏欲睡,最终还是睡下了。朦胧间,似有人将我扶起,苦涩地药便喂入口中,我艰难地咽下去,睁开眼,却见李戎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

他这样照顾我,就好像我们是生活了半生的夫妻,平平淡淡,无关乎那些爱恨纠葛。

我忽然说:“李戎,我给你生个孩子怎么样?”

他一愣,旋即就笑了:“我会当真的。”

我便不再说话。

窗外的圆月越过树梢头,清冷的月辉匍匐而来,红烛染在烛台上,噼里啪啦的冒火星子,风一吹,投在屏风上的影子便一动,有些阴森,有些可怕。

李戎留宿在此,我转个身就能看见他的睡颜。剑眉,凤眼,薄唇在月色下显为樱色,这张脸是让女人嫉妒的,但比之他五哥李非又要刚几分。

他身子薄凉,我贴上去,一阵冰凉爽快,到最后干脆钻进他怀里。

恍惚见他弯起了唇角,我想要证实,却被他捂住眼睛,话语在耳边萦绕:“睡吧。”

“睡不着。”我说。

他便好奇了:“你不是生病着吗?”

“亢奋了。”我说着,移开他捂在我眼上的手。

他睁开眼,看着我:“那我们做点夜里做的事?”

我瞪着他:“去死吧!”

他呵呵一笑,将我搂在怀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玉环。月光下,那玉环通体透亮,很是美丽,我好奇了:“这是什么?”

他起身,捉住我的脚踝,我惊得一纵:“干什么你!”

他修长的食指搭在唇间:“嘘——”说着,我只觉脚腕一凉,瞧去,那玉环竟然套在上头,他也给自己套了这个玉环,告诉我:“一对。”

我盯着他,翻身而睡,这玉我知道,卫甄曾带过。是啊,说到底,我还是别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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