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之际，明明还是夏，竟起了大雾。一米之内，谁也别想看清谁。我推开南窗，见到的却是朦胧一片，仿若仙境一般。忍不住回头，对身后的陆悦和小倩说：“像秋天似的。”
小倩上前为我披了一件外衣，嘱咐我：“公主，当心着凉。”
一场大雾连带着天气也降温，清冷无边蔓延，不禁让我有些害怕，怕什么却又未知。我坐下，拿起一本书细细看来，正看着，外头忽然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我搁下书，问：“怎么了？”
“奴婢出去瞧瞧。”小倩离去，陆悦垂首而立，从方才都未说过一句话。
我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她惊得一纵，两眼里是恐惧。我笑问：“我这么怕人吗？”
她急忙跪下：“公主息怒，是奴婢之过。”
陆悦一双眼睛陷下去，眼下卧蚕，黑黑的一圈。我扶她起来：“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因为见了自己的妹妹，便难过了？”
她垂眉，沉默了小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公主…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抬眉：“你讲便是。”
于是她又磕头，将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颤言道：“公主，柳喜的亡魂来了！”
我立在原地，心中悚然一惊，待回神时发现陆悦悄悄地在看我。我说：“你亲眼所见吗？”
“是，奴婢昨晚路过荷花池，忽然听见女子在哭泣，于是我寻着声音过去，却…”她害怕起来，浑身颤抖：“却看到柳喜了！她浑身发肿，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又可怕…她说，她要报仇，她要找出害她的人…”
我笑起来：“你眼花了吧，可能是近来劳累了，出现幻觉，不是？”
她看着我，见我笑容不减，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我揉揉太阳穴：“你下去吧。”
“是。”她这边才走，那边小倩就归来。
她看着我疲累的样子，并不先说发生了何事，只问：“公主要睡会吗？”
“才起的，又睡？”我指着门外的大雾：“你出去的时候，看见荷花池的边有棵槐树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公主，宫中不种槐树。”
我摇头：“种的，只不过你没发现罢了。”顿了会儿，又问：“告诉我，刚才怎么了？”
小倩说：“一个宫女死在荷花池了，七窍流血，像是被什么吓死的。”
我啧啧叹道：“可惜了那池子里的荷花，我先前还跟太后说，莲花是高洁之物，没想着，莲花于我五素宫内，势必要成妖！”
小倩垂眉，不语。
及夜，圆月穿过云层，香案上的红烛已经烧到了尾，我起身披了件衣衫吹灭了灯烛才出了这屋子。庑廊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挂着一盏红灯笼，风一吹，那猩红之影耸动一下，蓦然可怕。
穿廊过桥，我瞧见那座荷花池，夜色下，朵朵红莲绽放开来，像夜里的妖|精，美丽又妖娆。我走过去，隐隐听见女子哭泣声，哭声哀戚悲伤。
我大着声音问：“你有什么苦处？不如说来与我听听？”
那哭声戛然而止，这片天地只余我的脚步声，以及呼呼风声。我蓦然想起《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总是这样的场景，然后出场的便是鬼怪妖狐。
接着，细细的笑声传来，阴森地话语：“大瑾公主…你害得我枉死…”话音已经落下，可却又回音传来，我停住步子，竖耳细听，只有阴风扑来。
猛然间，眼前一黑，恍惚似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可怕的女子声音离我那样近：“我要报仇，以你的命泄我心头之恨。”
我喘不过气来，也看不见物什，这样的黑暗就像我梦中一般，总是沉长又走不完。但是，此刻不是梦，我提起一口气，艰难地开口：“你是柳喜吗？”
女子惨笑：“是，我就是柳喜，是你害了我，所以我要报仇，哈哈…”
我也随着她笑，因被她扼住喉咙，所以我笑出来的声音像哭。但是她听明白了，于是用了狠力：“你笑什么！”
“我有秘密告诉你。”我说。
“什么秘密！”女子的声音陡然变得粗粝，骇人至极。
“你得松开我，不是？”我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气已经喘不过来，只怕她在掐下去，我真就要一缕魂散而死。
好在，她松开了我，只是我依旧看不清东西，黑暗漫漫长长。
我摸摸喉咙，咽了几口口水，然后才说：“我想告诉你柳喜怎么死的，你想听吗？”
她尖声厉气：“我自己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哦？那你是怎么死的？”我就笑。
“砒霜！是有人投砒霜害死我的！就是你投的！”她说着又要来掐我，带来一股阴风，我猛然爬起来，凭着听觉感受风的方向，以此来避开她。
“柳喜，柳喜，你若真是柳喜，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笑了，那女子发了疯一般，不停地来追我，风一阵一阵，我有些支撑不住了。
“姑娘，趁着我看不见，你趁早走吧，否则待到天明，你想走就来不及了。”我说。
女子怒了：“你胡说八道！我就是柳喜，我就是要来找你报仇！”
我顿住步子，问：“当真要索我之命？”
“是！”
我不再与她追逐来追逐去，而是拍了几下手，猛然间，庑廊那儿围过来一群人，每人提着一柄灯笼，满满的烛火将这儿照得雪亮。
那女子急了，到处乱窜，却怎么也逃不开众人围成的圈。
有人走到我身边，唤我：“公主。”是小倩，她在我眼睛上轻轻一抚，我便能瞧见了。接着烛火，我看到那慌慌张张地白衣女子。
我走近她，却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听见她向兽一样对我呲牙，发出狠厉的声音。我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烛火，于是我瞧见了陆悦。
“果然是你。”我笑。
她瞪着我：“贱女人！松开我！”
我便松开她，拍拍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说：“你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女子，而我却是青山中长大，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见得多了。”
她冷笑：“被你发现了吗？”
“其实，本不该会怀疑你的，只不过今早的大雾让我怀疑了你。”我顿了会儿，又说：“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名雾青，会在早晨产生雾，而这雾又被众人吸入，于是便产生了幻觉。”
这雾还有个特点，那便是让人无故害怕，早前就听师父讲过这些东西，那些热衷巫蛊的人皆知。
陆悦猛然朝我扑来，却被身后的太监拿下，死死按在地上。她匍匐着，哭喊道：“你该死！你和你|娘一样是妖|精！当年我爹贪恋你的娘的美貌，却因自己的私欲害了全家，我恨！从小就恨！”
她哭得很惨，又说：“老天有眼，让我二十年后遇到你！我要以你的命，来祭奠我死去家人的亡魂！”她说罢，使出大力气，挣扎开来，太监扭不过来。
很久以后，我常常想那是多大的力气，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女子放弃了生的念头，便是怨恨里生出了死，死一样的力气，足以杀死千万个念头，或是一个我。
她朝我扑来，咬住我的脖子，疼痛蔓延，鲜血涌出。许多人过来拉开她，却谁敌不过她的力气，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忽然，小倩抽出一把剑，双手握剑柄，猛然刺入陆悦的心。鲜血溅了我一脸，温热温热的，血腥血腥的，我干呕了一下，护住自己的小腹。
陆悦瞪大眼睛，将死那一刻，我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会照顾好你的妹妹，安息吧。”
她看了我一眼，死命瞪大的眼睛终于闭上。我想，她是信我的，我想，她明白被仇恨折磨是多么的可怕，所以她不想把自己的仇恨延续给自己的妹妹。于是，她闭眼了。
宫女们将我扶回屋子，请来太医为我诊断，脖子那儿被咬出了个窟窿，血很难止住。我对小倩说：“去把玲珑子请进宫。”
她领旨而去，一个时辰后，师父来了。她懂医术，至少比宫中的太医懂怎么治疗伤口，她从医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撒在我伤口上，猛然间火辣辣地疼。我疼出眼泪，苍白地唇咧开弧度：“我最怕这个药。”
师父瞪了我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我便缄默，睡下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炎炎烈日刺得晃眼，我微微一动，却被人按住身子，薄凉的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先把窗子关起来，刺眼。”我说。
那人便去关窗子，光线被遮掩住，我这才睁开眼，瞧见了李戎。他一脸的疲惫，我问他：“多久没睡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自言自语：“难道我做梦？梦到你？”
于是，他开口了：“我在你梦里都不说话的吗？”
我咧开嘴：“其实，我从来不梦你。”
他大手伸来，盖在我额头上，问我：“那你梦谁？”
“谁也不梦。”
我们陷入沉默中，师父进来了，她看见李戎是没有好脸色的，好在李戎对她很是恭敬。师父扶起我，喂我吃药，苦涩的药让人纠结，我撒娇：“能不吃吗？”
李戎看不下去了：“我来喂吧。”
我急忙端起碗，“我自己喝。”说罢，一口气吞完这黑乎乎的药，再抬眼的时候，看见李戎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心好似被揪起来一样，难受的很。师父握起我的手腕，手指探在我脉间。
我惊得一纵，将手收回来，惹得师父皱眉：“做什么？”
我尴尬地笑笑：“我好的很，不用为我把脉。”心中却是害怕师父知道我怀孕了。
师父看了我一眼，不再强求，待她出去的时候，李戎又过来了。我疼痛的很，对着他说：“您回去吧，我瞅着您，心里闷得慌。”
他便坐在床边，正对着我：“那你瞅谁不闷？”
“五哥啊，姬远啊，大哥啊，梅如啊…”我说到这里，忽然问李戎：“小倩的旧情人是梅如，对吗？”
他问我：“你记起来了？”
我一愣：“听别人嚼舌根子，听来的。”
他拍拍我的脸，说的却是：“流了这么多血，怕是又要瘦了。”说着还很温柔地替我理理头发，我一阵恶心：“您真不回去吗？”
他皱眉：“回去干什么！”
“您不是将军吗？不应该日理万机吗？怎么闲得跟我似的？”我说。
他看着我，不说话，这招挺管用的，因为我不经他看。终于，我忍不住了：“行，您爱待着就待着吧，我睡了，您随便。”
刚躺下来，我又翻身，将脚抬起来，指着玉环：“这玩意，能帮我下了吗？不习惯！”
他却起身离去，留给我拽到二五八万的背影。
待我伤养好之后，我便将陆悦的妹妹陆然调到五素宫，她长得不如姐姐陆悦那般灵气，有些呆呆的，说起话来不是很利索，比我要小了七八岁，对于那段前尘往事，怕是不知晓的。
我看着她头上的那朵白花，她为姐姐戴孝，眼睛是红肿的，我便问：“愿意来五素宫吗？”
她点点头：“奴婢。。愿意。。”
“会忠心对我吗？”我又问。
她扑通一声下跪：“会。”
于是，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既然忠心于我，那把你头上的那朵白花下了。”
陆然一愣，有些迟疑，却还是照做了，但眼中闪出了泪花。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后你就替我做一件事，常去永春宫走走，看看皇太孙怎么样，然后回来告诉我。”
她瞪圆了眼睛，复而点头。
陆然退下去，小倩便告诉我：“她很会做吃的，倒是可以让她照顾皇太孙的饮食。”
我笑了：“再会做吃的，她能让青儿吃青菜吗？要是能的话，我就让她照顾青儿。”心中却是想：这样一个呆呆的女子，只怕是一个无争的性子。若将她放在永春宫，那真是难以想象。
想到这儿，我忽然干呕了一下，脑海里竟然浮现出那日陆悦惨死的状态，当下吐出来。小倩替我顺背，递来一方帕子，我擦擦嘴：“再久些，肚子怕是要显出来了。”
“为何不告诉李将军？”小倩问我。
我摇头：“我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要或是不要，我没有决定好。”
小倩看了我一眼：“玲珑子今早送来一包津梅，怕是知道了。”
我一愣，细细想来，昨儿师父为我把脉，也许当时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戳穿我。小倩又说：“掉了一粒津梅，母猫衔走了，结果中午的时候，人们发现母猫流产了。”
我悚然一惊，死命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
小倩跪下来：“公主不信也罢，可以再将津梅给别的母猫吃。”
我直摇头：“她可是我师父，怎么可能害我！”
小倩说：“奴婢不知。”
我怒了，掌了她一巴掌，她甘愿受此，一直不出声。我惊魂未定一般，顿了会儿，猛然拉起小倩：“津梅在哪里？”
她带着我去屋子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津梅，然后她又命宫女抱来一只怀孕的母猫。我亲眼看着她将津梅强硬地喂入母猫的嘴里，然后我们便静静地等。
半个时辰后，母猫突然翻滚在地，痛苦地叫。喵喵声一直挠到我心底，痛得我直落泪，我再也忍不住：“够了！拿走这猫！”
与猫一起离去的还有那一包津梅。满屋子的人都离去，独留我怅然而立。
再见到师父的时候，恰逢端午临近，她入宫来看我，给我带了粽子。我看着碧绿的粽子，心沉到最底：“师父，这粽子能吃吗？”
她看了我一眼，笑问：“说的什么话，为何不能吃？”
“那包津梅怎么说？”我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喘着气：“师父，我拿您当娘亲看待，您却要害我的孩儿？”
师父敛住笑容，蓦然换上严厉的面容，我没有见过她这样，一直没有。所以我怕了，往后退了一步，她步步逼近，冷然问我：“又是李戎的孽种？！”
我护着小腹：“我的孩子！”
她皱眉，很生气：“阿初，要师父怎么说你！你可以与李戎接触，但是你不能爱他，你更不能替他生孩子！如果你执意如此，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
她却不说话了，看着我，悲悯一样：“卫甄会怎样，你便会怎样。”
“我是我！她是她！她会怎样，与我无关！但是师父，我不能不要这个孩子！”我说，就连平日里拿不准要不要孩子的念头，都在这一刻被本能地激发出来，孩子我要，不管结局是什么，我不能夺走这个生命。
师父摇头叹息：“痴妄！你这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你听不懂为师的话？”
我是真的听不懂她的话，也不想再听，我丢离她，朝外走，却在门外看见了小倩。原来她一直在旁边，听进了一切的话。
我任凭自己随便乱走，结果却走到了永春宫，青儿在花园里看书，旁边站着的是陆然。
呆呆的陆然指着盘里的点心问：“皇太孙，这个您吃吗？”
青儿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陆然又问：“您不吃啊？还是吃啊？您告诉我一下，成吗？”
青儿依旧不说话，陆然嘟着嘴，指着那点心：“挺好吃的，小孩子不都爱吃吗？”
于是青儿搁下书，拿起一块囫囵吞下去，对着陆然说：“能闭嘴吗？”
陆然瞪大眼睛，小心地点头：“哦。。哦。。好，奴婢不讲话了，不讲了…”
那点心很甜，青儿与李戎一样，不爱甜食。我便立在原地，看着青儿，想着我肚里的孩子，也许也会和青儿一样是个男孩，那么他们的眉眼必然是相像的，都是李戎的缩影。
我蹲下来，捂住自己的嘴，任凭自己哭泣。心中不住地问，我到底还能相信谁？我到底失去了多少人？
青儿、五哥、师父…下一个呢？
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自己亦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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