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五素宫会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李媚。对于她，我只有她与青儿争吵的印象，高傲、骄横、不可一世。而今再看，她却是沉默异常，立在殿外不卑不亢，依旧美丽得世间仅有，对着我行礼：“参见大瑾公主，公主安好。”
我笑问：“你进来坐着，不要拘谨。”现在的我，对任何小孩都很耐心，不管男女，我只想着青儿也如他们这般，就站在我面前，离我这般近。
李媚走进来，那双碧眼与她|娘亲一样，像宝石。她坐在凳子上，腿够不到地，却摆得很端正。她想看我，却又不敢，我便对她招招手：“到我怀里来。”
她两只手紧紧攥住，明显很紧张，很害怕我。我对小倩使了个眼色，她便出去。这下，我又说：“没外人了，媚儿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媚忽然抬头看我，问我：“媚儿能到公主怀里吗？”
我便张开手，她小心地走过来，直到进入我怀里，我拥住她的小身子，抚顺她两腮边的余发，手指触碰到她的面颊，皮肤柔|嫩的很。
她突然伸手抱住我，我一惊，转瞬就笑了，于是听她说：“大瑾公主，媚儿是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我很好奇。
她眼中含泪：“我母亲在王府活得不快乐，媚儿想带母亲回乌孙。她告诉我，乌孙是她的家，有美丽的草原，女子驾马驰骋在草原上，什么爱恨情仇都没有，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像她这样纠葛…”
我呆愣住了，我没想到，这样的话是从一个五岁的孩子嘴里说出的。我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李戎曾说，他没碰过阿明公主，无论真伪，我瞧得出，他对阿明公主没有感情。
李媚一个心思灵敏的孩子，自然能瞧出端倪。
我将她抱得更紧：“傻孩子，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只管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可以了。”
她身子因哭泣发颤，我心里酸楚，转而又听她说：“我母亲打我…”
我一惊，她钻出我的怀抱，将衣袖捋起来，我看到那白皙的胳膊上满是青紫，我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你母亲打的？”
怎么可能？阿明公主那么宠李媚，简直是把她宠到了天上去。我不相信，但解释不了她胳膊上的伤痕。
李媚抽泣着：“母亲原先很疼我，可是有一晚，爹和母亲吵起来了，爹说我不是他的孩子，母亲哭了，却挽回不了爹，于是母亲开始打我，说是我害的她不得爹的喜欢。”
我忽然觉得头晕，事情变成这样，简直是一团乱麻，我再也忍不住了，牵着她的手：“走，我们去找你爹娘去！”
她却奋力拖住我的手：“不要！媚儿不敢去！”
我转身，看到的是她惊恐的眼神，我蹲下身来抱住她，任凭她在我怀里哭泣。等她哭累了，便哄着她睡觉，留她在五素宫过夜。
第二日，李戎寻进宫来，因为一场雨，天气凉快下来。我看着他一脸的疲惫，不禁幸灾乐祸：“您后院着火了？”
他瞪了我一眼，问：“李媚呢？”
我剥开一个荔枝，吞进嘴里，慢慢地吃：“睡着呢，嗳，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不能。”他说着朝里走。
我急了：“我还没问呢！”跟着他的步伐，往殿内走。
他头也不会，讽刺一样：“从你嘴里能问出什么好话来，我动动小指，就知道你肚里那点花花肠子。”
“那您说说，我花花肠子是什么？”我大步上前，伸手拦住他的路。他低眉看着我，“让不让？”
“不让。”
我话刚说完，他猛然将我扛在肩上，我头朝下，充血一样的胀。我想到肚里的孩子，急忙拍打他的背：“死人，你快放我下来。”
他理也不理我，照直着扛。
我一脚踢他：“你要还想要你的孩子，就赶紧放我下来！”
李戎猛然将我放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视线下滑，看着我的小腹。我急忙捂着肚子：“别看我！”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你怀了？”
“骗您的。”我耸肩，挣脱着要走，他却是揽住我的腰，带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而去：“找太医去。”
“不行！李戎，你不能！”我开始扭动挣扎，转身间却瞧见李媚躲在帘帐后头，那双碧眼里不知藏得是什么，让人见了，都不觉好过。
大约是看见我看着她，她赶紧闪身离开，没了踪影。
而此刻，李戎一个横抱将我抱在怀里，我忍不住骂：“您能正常点吗？放我下来！”
他挑眉：“万一你是真怀了，这要放下来了，我不是亏？”
“亏你|娘的头啊！孩子是您的吗？是您的吗？”我开始口无遮拦。
他瞪着我，脸色冰寒：“说，谁的！”
“反正不是您的。”我抬头看天，心里打着小鼓。于是，可怕的时刻来了，李戎紧紧箍着我，害我喘不过起来，他抱着我往外头走，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上了步辇，赶往太医院。
在步辇上，我缄口不语，他亦是没有好脸色，浑身都散发着冷冽气息，好像下一刻，他就能扑上来掐死我。
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想着怎么逃。
“别动小心思。”猛然，李戎对我说道。
我尴尬一笑，反问：“我长得模样就像动小心思，您多想了。”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没多时，李戎忽然开口：“上次我们在一起是两个多月前吧？孩子要超过三个月，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紧紧攥拳，深吸一口气，不顾步辇还在行着，一下子跳下去。摔在地上，扭到了脚腕，若不是腕上的那玉环，我也不会很痛。我怒火中烧，拿起一块石头就砸那玉环，殊不知，我怎么砸也砸不坏那玉环。
李戎急忙地从步辇上下来，一见我，就问：“伤到哪里没？”
“滚！”我说罢，用了狠力，朝玉环上砸去。砸下去的那刻，却没有听到击打声响，我低眉瞧去，李戎的手在石头下，流出了血。
他责备我：“这砸下去，你脚腕还能要吗？”
我看着那血淋淋的手，哭了：“李戎，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多好？我就清静了！”
李戎将我抱在怀里，唤我：“阿初…你不要哭好不好，是我不对。孩子就是我的，我们留着他，好好将他养大。”
我推开他，抹掉眼泪：“孩子不是你的，去找太医要堕胎药，去啊！我杀了这小东西，成天在我肚里闹腾，才刚吃下去的饭，就吐出来了！我就是不要他了！你去，去拿药！”
他有些手足无措，堂堂镇关大将军花六郎，面对我的眼泪只会看着我，哄着我，好像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而我就像那个无理取闹的女子，只会对着他撒娇。
我突然不哭了，抹抹眼泪，拍拍灰尘，起身朝五素宫走，他跟在我身后，不敢靠近，就那样默默跟着，步履的声音很沉稳，如保护神一般，静静地随着你到天涯海角，永不离弃。
走到五素宫门口时，巧遇陆然，她对我和李戎行礼，开始汇报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殿下，皇太孙今日早膳吃了一碗稀饭，以及御膳房做的小笼包，接着便读书，中午吃得很平常，依旧没有吃青菜，下午练剑，晚膳没有吃。”
我平复自己的心情，转而问：“都读哪些书了？”
“儒家经典。”她说，顿了会儿，看着我，想告诉我什么，却又不敢说。
“直说吧，别瞒着我什么！”我厉声道。
陆然吓得一纵，全盘托出：“皇太孙晚膳没吃是因为他在看《孙子兵法》以及法家经典。”
我顿住步子，转身看李戎，恰巧对上他勾起的唇角。他见我看他，便敛住笑，耸肩：“这素来便是他的爱好。”
“对，你的种，能不跟你一样吗！”我没好气地说，丢下两人，径自回屋里。李戎跟着进来，我已经在被窝里，他问：“阿初，告诉我，孩子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我说。
他瞪着我：“你又骗我。”
“不信拉倒！”我翻个身子，不理他。不料，他钻进被窝里，从身后拥住我，轻轻咬住我的耳朵，柔声说：“猜猜男孩还是女孩？”
“不管男女，不是你的就对了。”我拍开他的手，他却摸向我的小腹，温柔地摸索，薄凉的指间离我这样近，那五指相触，就好似他在抚|摸这个孩子，我们三个人就因这样的触碰，连成了一体。
他不顾我的话语，开始说：“不管男女，都叫念吧，李念。”
李念…倒是好名字，只是不知这孩子是否有这个好命。转念，我又想到了李媚，便问：“阿明公主将对你的怨气全撒在李媚身上了，你当真不管管这个孩子了？”
“本就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管？阿明那么呵护她，怎会撒怨气在媚儿身上。”他说着，手开始不规矩，探进我衣内。
我没心没肺地说：“那我这孩子生出来，你也不许管，因为不是你的！”
他低声笑了，声音魅惑如斯：“我就不信，除了我李戎外，还有第二个男人敢碰你。”他这话，透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却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猛然弹起：“什么意思你！我是怪物啊？别的男人就不敢碰我了？”
他随我而起，却是亲吻住我的唇，堵住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怨言。
辗转缠绵。
傻不傻？明明还气着，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他的一个温柔动作，一个撩|拨，我便投降，软下身子，在他的身下，感受他强硬的男人气息。
李媚没有跟李戎回王府，这个小女孩似乎突然之间喜欢上了我，与我百般亲近。对她，我也抱着可怜心态，只是这份可怜心态之外，却藏着一份警惕。
我害怕她的一双绿眼睛，好似鬼火幽明一样，无处不告诉着我，这是一双来自地狱的眸子。
但，也许只是我多虑了。
这日，出晴之天，气温又开始上升，燥热的很。李媚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莲子，笑着对我说：“公主，这是在荷花池里摘的。”
我猛然一惊，斥道：“扔掉！”
她被我吓到了，无措地看着我。
五素宫的荷花池死了多少人命？正因为有死人的气息，那一池子荷花开始变得妖冶，生出来的莲子粒粒都像女子的眼泪，亡魂的眼泪。
小倩将李媚手里的莲子全数扔掉，再回来的时候，李媚已经哭了，对着我下跪：“公主，媚儿错了，求公主饶恕媚儿。”
我赶紧扶起她：“不是媚儿的错，但是我要告诉媚儿，那荷花池，你不能靠近。因为那里有鬼，到了夜晚，会夺人命的！”我这是吓她。
果不其然，李媚惊恐了，不住地点头。
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下去。待她一走，小倩便说：“莲子无毒。”她方才便是去检验莲子是否有毒，自从经历了师父的津梅之事后，对于食物，我都很小心。
“也许是我多想了，她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我说，揉揉太阳穴，近来总是易疲累，也不知为什么。
小倩说：“多提防着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沉默下来，看着窗外的骄阳，这个夏天似乎有些异常，异常的热，异常的燥，异常的让人难以平静。
端午临近，宫中开始忙活起来，这都是皇后一手操办。听宫女们嚼舌根子，太后近来身体不好，太医总是三天两头地往春华宫跑。这对我来说，是福音，她早一点离开人世，我的青儿就不必受制于她。
但是，宫素来就是无情之地，太后在这宫中活了一辈子，自然比我要精明，于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将我召见到春华宫，我见她躺在贵妃榻上，脸色蜡黄，身形枯槁，像一具死尸，真就快活不长了，我勾起唇角，却不料她猛然睁眼，粗粝的声音：“笑什么？以为哀家要死了？”
我急忙跪下来：“祖母息怒，孙儿是难过。”
她瞪了我一眼，转手交给我一个药包：“这是砒霜，哀家找你来，是叫你做一件事。”
我突然觉得心慌，砒霜，砒霜，毒药一包，难不成她要我去毒杀谁？我将头低下来，没有说话。
太后坐起来，有些艰难，扶着把手喘了口气道：“杀了德康帝，尽早让青儿登基。”
我猛然呆立在原处，抬头看着太后，她的面容很坚定。我却是说出心中本话：“那可是您的儿子，我的父皇啊…”
太后冷哼一声：“若不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能从妃嫔擢升到皇后吗？只可惜，这小子一生无能，耽于美|色，附庸风雅倒是可以，做一个皇帝却是极其不配，而今康儿也不小了，身子也不如从前，死就是早晚的事。”
我将药包放在贵妃榻上：“孙儿做不来，请祖母另找他人。”
德康帝再不济，也是一朝皇帝，况且他是卫甄的爹，是青儿的外公，由着这一层，我就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但很多时候，偏生是身不由己。
“你以为哀家对你说这些话，是与你商量？你今儿要不做这事，哀家会让你出不了春华宫，不仅如此，青儿的小命也难保。”太后说这些话，间间断断，废了她很大的力气，但话一出口，依然让人颤栗。
她又躺下来，闭眼入睡，而我就跪在她身边，一直到日落西山。心中犹如火煎，伦理纲常，道德底线都一次又一次在我起了邪恶念头时涌现。
我蓦然想起陆悦，若没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案子，她便是陆府里的大小姐，待字闺中，及笄之时嫁一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一生便是这么过了，平淡又幸福。
偏生一场满门抄斩，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进宫，怀恨，伺机报复，直到自己被仇恨淹没，唯有死才可救赎她。人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只有死才能解脱自己？
我不知。
但此刻，我正在与命运搏战。从来京城的那一刹，我就一直沿走在命运的边缘。这皇宫埋葬了多少人的性命，我是不知，但每一个登上权力顶峰的，或者惨死黄泉的，我知道，她们有自己的不得已。
我拿起那包砒霜，起身离开。
太后的笑声在背后传来，如魔爪一样，紧紧抓住我的心。
走出春华宫，我又犯恶心了，我抚向小腹，自言自语：“念儿，娘该怎么办？”像是感应到我一样，我的小腹隐隐一阵翻动，却是很轻微。
我走向永春宫，见到青儿，不顾他的冷淡与挣扎，我抱住他的小身子。他一直挣扎，却拗不过我的力气，于是他放弃挣扎。
我哭了，说道：“在孜州的时候，你爹和匈奴打仗，你担心你爹，自己骑了匹小马就走了。当时我好着急，我骑马一直找你，从白天找到夜里。大雪封山，我冻得发抖，心中却担心着你，我那时就想，青儿会不会遇到狼？会不会冻着、饿着？”
说到这里，我泣不成声，却又接着说：“你就是和你爹一样，死脾气犟到底，可是青儿，我不想你像你爹…”
青儿忽然伸手抱住我，那小手温热地勾住我的脖子，我哭得更厉害，伏在他肩膀上，可是这稚嫩的肩膀承受不住我，更承受不住我的命运！
我哭够了，抹掉眼泪，恍惚笑了：“青儿乖，你进去吧，我回去了。”说着起身离开，走了十几步远，身后忽然传来弱弱的呼唤：“娘…”
我停住步子，不敢回头。
青儿，现在留给你一个背影，现在对你狠一点，将来你就会变得无情。无情是好，无情就不用被束缚，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多好？
将来…你会是个帝王，帝王的无情只会让江山牢固，天下一统，若帝王多情，那么便要被人留下话柄。
所以，你的呼唤只能从我耳边滑过，我不能回头。
我抬起步子朝前走，每走一步，心都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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