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回到房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冷静地想一想，自己作为一个弟子，确实不该对师父发脾气；可是，自己也仅仅是关心他而已，只不过是急了些。有自责，有委屈，更多的是心烦，因为自己到底还是什么也不清楚，也没有人能告诉自己。等等，怎么没有人？季恒翻身坐起，理了理一直没有脱下的衣衫，出门去了。
这会儿已近巳时，轩辕宫到处有人走动，季恒拦了个弟子打听了一番，便往练武场去了。远远站在外围，季恒看见场中几位北斗七星堂的堂主正在活动筋骨，有一星堂主戚无涯，还有轩辕越的寿宴上险些受伤的舒子晏，以及将他救下的钟毓。钟毓右手提着剑，很小心地在动，看来伤还没有彻底痊愈。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李修抱臂瞧着他。
看到了李修，季恒眼神一亮，朝他挥了挥手。
李修侧对着他，瞥到有人挥手，见是季恒，便对钟毓说了些什么，而后走了过来。
待得他走到近前，季恒微微施了一礼，“恒儿给师叔请安。”
李修摆摆手，“你师父不想旁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也不用多礼。”
一时冲动想找李修问清云飞岚的事，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季恒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不必拘谨，”李修笑看着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季恒想，自己十年来最好奇的，莫过于师父长什么样子，可他永远戴着面具，不给自己看。那日听李修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为聂威，季恒便有些心气不顺，心想倒不如今日问个究竟。见李修也是个爽快人，季恒便也不绕弯，“师叔，师父的面具当真是为聂威而戴？那聂威怎么好似不认得他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看着一脸苦闷的季恒，李修淡淡笑了笑，“这些事，你师父都不肯告诉你，所以你才来问我是么？”
师父对自己有所隐瞒，若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季恒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一茬的，如今给李修一说，不禁红了脸，低下头去。
回忆往事，李修叹了口气，“十年前师兄救过聂威一命，后来聂威伤好，我们的师父命师兄送聂威离去，可师兄却没有再回来。这中间他与聂威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可让他不愿再以本来面目示人的原因，定是聂威错不了。”
季恒紧紧握了拳，心中竟有几分疼痛，“师父对他……对他……只怕还有情。聂威害得他每日都戴着面具，而且不过隔着一张面具，他便不认得师父了，这样的人，师父为什么还要追着他不放，为什么还会为了他……流泪……”
见季恒越说越动情，越说越气愤，李修忍不住有些奇怪，寻常弟子对师父，都是言听计从，而不会过分关心师父的私事，更何况是感情上的事。好似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很确定，李修言有所指地问：“你……只当他是你师父？还是……”
季恒的情绪尚未平复，听到李修这般问，有些不解，“师父就是师父，怎么会当是师父，不是师父是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修试着找些合适的词语，“我是说，你对你师父是什么感情，崇敬么？有没有其他的？”
对师父是什么感情，季恒不明白李修为什么这样问，可还是细细思考起来。师父救了自己性命，待自己好，自己当然要照顾他，报答他；师父眼中似是一直都有愁绪，自己体谅他心疼他；师父心中记挂着旁人，自己会怨他气他。旁的弟子对师父，可也是这般？
李修看着似乎越想越糊涂的季恒，继续道：“有没有面对他就很紧张，看着他就很满足的时候？”
季恒想起了仙人峰上最后一次想要偷偷看看云飞岚的脸时的情景，那个夜里，他仿佛丢了魂。他也曾问过自己这是不是喜欢，他对自己的师父，是怎样的喜欢；而如今，答案呼之欲出。
见季恒的双眼渐渐明朗了起来，李修笑笑，“我最后问你，如果师兄遇到危险的话，你会怎么样？”
季恒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不会让他遇到危险的，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他！”
李修点了点头，看向练武场上的钟毓，“前几日你也见到了，阿毓被凉河老怪打伤，我其实知道自己不见得是那个凉河老怪的对手，可就算拼了一死也想为他出这口气。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他，爱他，不能让他随随便便给旁人伤害了。这种感情，远远超出理智，所以我才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
季恒怔了片刻，低低笑了起来，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回答，想来正是因为这种远远超出理智的感情，也深埋在自己心中吧。明确了这一点，季恒心中沉淀了许久的苦闷似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坚定。
李修拍了拍季恒的肩，“师兄自小为人单纯，也因此受了不少的苦，你若能一直陪在他身旁疼他爱他，那便不怕让他知晓你的感情，我自然也会帮你。若是做不到，我劝你最好还只当他是你的师父，不要越界，否则他这人心思重，再有第二次伤害，怕要承受不住。”
“我自是愿意，”季恒皱了眉，“只怕师父他不会愿意，他心中对那个聂威……”
“这就要靠你了，”李修带了几分挑衅地看着他，“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季恒狠狠点下头去，“有，我当然有！纵然要用一辈子，我也一定不会放弃，更何况我早就决定会跟着师父一辈子了。”
李修满意地微笑，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以师兄的性子，就算真地对你有情，只怕他也要因为你们这层师徒关系而退却。”
想通了之后的季恒心情大好，“他退一步，我便进两步，看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李修忍不住点头称好，“如此一来，我倒可放了心。”
“师叔，”季恒犹豫着问道，“师父……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子？”
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自己唯一的弟子，李修心中暗叹，看来云飞岚心中的这道伤着实不浅。倒是季恒，不知道名字，没见过容貌，却对他动了真情，当真难得。想了想，李修对季恒道：“你师父的名字，他和聂威之间的恩怨，等他真正肯敞开心扉的时候，亲自来告诉你会不会更好呢？”
是啊，十年都过来了，自己既然已做了终生伴其左右的决定，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季恒释怀地点了点头，“嗯，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戴了面具。”
“为了谁戴上面具不重要，”李修缓缓地道，“重要在于，他会为了谁取下面具。”
季恒认同地笑了，“这个人，只会是我。”
李修笑，“所以区区一个聂威，不算什么。”
季恒点头，忽又想起了云飞岚曾为哪个皇子继承帝位的事紧张过，便道：“只怕不单单是聂威的事，先皇的子嗣中，也有一个让师父特别挂怀的。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的，还真是复杂啊。”
那不就是自己么，李修干咳了两声道：“这个嘛，你大可不必在意，绝对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
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定然知情，季恒撇了撇嘴，“又是一段故事，还是等师父愿意告诉我最好了，是吧？”
李修摆手，笑得有些尴尬，“不，往后有机会，这事我也可以告诉你。”
罢了，秘密谁都会有，自己还不是一样。担心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出去让冯千里与袁贺知晓，季恒又请求了李修不要将自己的名字向旁人提起。李修痛快地答应，并且没有追问为什么。季恒谢过了这个让自己觉得分外可靠的师叔后，决定回去找云飞岚。
得了李修的指点，季恒只觉胸中一片开阔，就算知道往后的路不好走，他也是充满信心。想起云飞岚，自己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后便离开了，那个总是心事很重的人，一定会难过的吧？季恒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就不能再多体谅他一些，一边加快了脚步往云飞岚的房间去了。
云飞岚的房中却没有人，季恒不禁有些担心，想这光天化日之下，聂威自然不会大着胆子在轩辕宫内乱窜的，那师父自然也不会去跟着他，可他究竟去哪儿了呢？出门边找边打听，人没找到，也没人说见到过鬼影公子，季恒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该不会，聂威恼他一直跟着，对他做了什么吧？不会的，不会的，师父轻功那么好，要脱身应该不难。季恒告诉自己要冷静，左右找不到云飞岚，自己一直在轩辕宫中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回去好好想想再说。
推开自己的房门，季恒垂头丧气地走进去，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竟见云飞岚自桌边缓缓站起，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自己。季恒半张着口，一时忘了说话。
“恒儿，”云飞岚低下头去，“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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